夜幕沉沉,了无人声,花锦茵缛,温暖舒适。
我轻轻睁开双眼,略偏头去,枕畔之人,依然静静睡着。面如冠玉,眉若点漆,薄唇细抿,隽美无双的容颜……
他是谁?
我有瞬间的恍惚,眼前的一切,依然苍白如梦。
我起身,抬手拨开银色妆花纱幔,微薄烛火淌入。
琉璃香炉里燃的合欢香静静流淌,细细地钻肺渗腑,引得人昏沉欲睡。
清凉月光流淌,碧绡纱帐在夜风中静静翻飞,如绿波滚动,应接不暇。
我起身走到窗钱,手触碰到凝霜的窗棂,一道寒烈之气立即飕飕地由指尖滑进我的心底。
重重宫阙,巍峨不凡,无穷无尽,笼在晨雾之中,沉寂如睡。
一袭缠枝莲花细纹中衣,轻轻披上我的肩膀:“睡不着么?”
我轻轻回身,清远立在我的身后,宽大的白色寝衣轻摆,犹如一捧随时会融化的春雪,直要融入无暇月华中去。他回身轻轻拨弄琉璃香炉,合欢香顿时浮动满殿,幽幽地袭上身来。目眩神迷,如此异香,极易使人产生幻觉。
如此良辰美景,我口中说的却是大煞风景的话语:“我命你修撰的《大云经疏》,修成了么?”
“已成。”清远垂目诵吟道,“经曰:即以女身,当王国土……今神皇王南阎浮提天下也……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违拒者……此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皆悉安乐……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很好。”我微微蕴起笑意,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明日便立即颁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寺内各藏一本《大云经》,由高僧开坛讲解。”
“如此仍不够。你可记得隋炀帝么?”清远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隋朝虽灭,但那样地宝藏却仍下落不明。世人皆传,谁得此宝藏,便是天命所归。”
“时至今日,怕是寻不得了吧?”我自然明白清远言下之意。
“你可知李淳风?他占卜问卦,世间几乎无他不知之事,”清远展颜一笑,“贞观年间,他向太宗皇帝献了《推背图》,本是闲云野鹤,前几日却到了白马寺……”
“这个人,我不想见他。”正是这个李淳风当年预言,大唐三世之后,有个女主武王将取天下,且将屠杀李氏子孙,累我险些丢了性命。
“好,不见便不见。”清远悠然一笑,伸手轻挑起我的一缕发丝,慢慢缠于指上,而后放在唇边轻吻。
如此调情,即使再木讷的女子也不免意乱神迷吧?必然的艳情弥漫开来,烈如鸠酒,妖丽绝色。
清远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合欢香若有若无弥漫着某种令人心颤的气息。我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丝清明警醒着我,不可沉溺这虚幻的迷恋温存。只是那修长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抚着我的身躯,寸寸流连,好似看得见清波荡漾,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从此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将前尘遗忘。
月光静泊如水,夜风薄凉轻抚,如银蝶飞舞,嬉戏流连于雕栏树梢之上。
他的吻轻轻落下,我徐徐阖上眼。
午夜梦回,蚀骨的空虚,有他,我不会太寂寞。
瞬时,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处处梵音高唱,《大云经疏》如同飞雪一般传遍大唐每一个角落。
天下人都知,太后即弥勒下生,当代李唐为尘世之主。
丝弦声动,锦瑟流光。
琴音起势平缓而温柔,缓缓雄强,深远、含蕴,有不动声色的狠戾,有某种隐忍的妖娆。
如同幽昙,在月华下华丽地开了又壮烈地谢了,惋惜之声追不上它凋落的步伐。琴音点点碎溅,唯剩凄风冷雨漫过悠长的曲廊。
白须鹤发的李淳风依然矍铄,望之仍是仙风道骨,他将目光由清远身上收回,转而凝望着我,“数十年了,贫道仍能再见太后,确是造化弄人。”
我没有心思与他寒暄:“道长知道炀帝宝藏的下落?”
“我曾求天占卜,”李淳风兀自缓缓说道,“张家的女子三代倾国,前有张丽华,陈覆灭。后有您的母亲,隋灭亡,而这第三个……”
“呵呵,自古红颜倾国,那皆是天大的笑话!帝王将相,皆是无耻之徒!”似听见什么可笑之言,我扬眸低笑,“山河破灭,不去励国图志,只知将罪责推于薄命红颜,倒也真是滑稽!”
“太后,贫道虽不才,但占卜却从未失手。如今,恐怕这第三个亦要应验了。”李淳风依然浅笑如水,平静的语气里隐藏惊雷,“建万象神宫、修撰《大云经疏》,太后是想自己登基称帝吧?只是女子称帝,怕是为律法所不容吧?”
我大笑起来,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我就是律法。”
“太后,坐拥江山,并非乐事,而疯狂杀戮,亦非圣人所为。”李淳风仍在劝诫,“自古女子为阴,不可能称帝……”
“功成名就方可谈厌倦。历史的波光诡谲,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一江暗流汹涌的春水,从来是功名与丑恶共浴,恐怕连道长都无法否认,在那些所谓圣人明君的宝座下,一样是尸骨如山。”我薄薄轻笑,慨然说道,“高祖李渊,晋阳起兵,他是隋朝的逆臣贼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兵变,骨肉相残,天下侧目。但他们同样建立了太平盛世,后世依然尊他们为明君圣主。成王败寇就此盖棺定论。堂而皇之地逆天,我要的不止是凡人的江山。若女子不能称帝,那我便要逆转这一切,或许,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