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那是一本再寻常不过的字帖,一笔秀丽却有锋芒的闺阁字,如杨娉其人,从未掩饰过她的棱角。
宗琪不可思议地了半晌,抬起头,愕然问宗瑶“这是哪里来的”
宗瑶挑眉,有些好笑,亦有些不满地反问“阿兄不记得了”
宗琪满面茫然,宗瑶见他眼神里藏着不同寻常的惶惶,便不再闹哥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认真答“这约莫是成元十年时,你送我的呀那会子我才三四岁,刚跟着你与二兄进学习字,阿兄夸我进益快,特地说要拿几本好帖子给我。你瞧瞧,这些年过去了,我还把这本收得好好的,时常拿出来临呢”
“我送你的”宗琪不可置信,“这事儿我记得,可这本帖子不是我拿来的啊”
宗瑶尚未明白,还以为哥哥只是忘了,愈发耐心地细细解释“确实不是阿兄拿的,是易得奉你命送来的,不信你召易得进来,他定知道怎么回事。”
易得现下是宗琪身边最得力的内宦,镇日里跟着宗琪行走,宗瑶这样一说,宗琪扭头喊人,易得便弓着腰踏入阁内,俯身朝公主行礼。宗瑶摆手喊他起来,递过那本帖子,脆生生地问“易得,你可还记得这个我小时候学字时,你奉大兄之命,拿来给我临的字帖。那会子我阿娘应当还只是昭仪,三弟弟也尚未出生,我们还住在颐芳宫呢。”
宗瑶说得这样详细,易得一下子便想起了旧事,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应答,反倒是迟疑少顷,纠结的目光掠向宗琪,吞吞吐吐,一时显露犹豫。
宗琪微恼,一贯韬光养晦,在内宫中表现得沉稳平和的大皇子,骤然间泻出真实之威,厉声呵斥“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得当即跪地,朝着宗琪重重叩首,老实回答“奴欺瞒主人,罪该万死奴当时确奉主人之命,来为公主送字帖。但其时咱们仍随居杨昭仪住在玉瑶宫里,奴出门时被昭仪唤去问话,因得知奴是给公主奉字帖,昭仪便令奴加上这一本,一并送给公主,还叮嘱奴,不可将这本来历特地说明,只混在其间,都说是大皇子一齐所赠。”
“那阿娘还说什么别的了”宗琪脱口问。
易得却摇头。
宗琪脸上满是怅然,一瞬间连遮掩都忘了。
宗瑶奇怪地左右,她虽不大读先贤的四五经,除了画画等闲坐不住,但她天性慧敏,十分机智,一眼便透兄长罕见的失态,于是眼神示意易得先退出去,待人走了,才低声关切问“这字帖有什么不妥吗大兄怎么这副神态”
“我”宗琪对上妹妹探究的眼神,欲言又止。
他已很久不曾在人面前提起母亲了。
谢皇后也好,宗瑶也罢,便是算上如今侍奉他的一众宫人、乳母,宗琪都始终克制,将母亲的过往小心翼翼地隐于心底。
林贤妃薨逝之后,得以光明正大地葬入妃陵,二皇子宗璟封年节亦能堂而皇之地求旨祭拜。宗琪纵偶有艳羡,也竭力忍耐,即便被宗璟关心过问,他只摇头,从不深谈对母亲的思念。
杨氏一族,于他的父亲而言是乱臣贼子。昔日跋扈的杨妃、而今只剩个昭仪牌位的母亲,于内宫中更是讳莫如深的存在。
宗琪固然不以母为耻,但他深知这是他身上随时可能被千夫所指的、不忠不孝的罪名,为保全一生,他自然不能轻易提及母亲。
可着手中一整本帖子,里面字字句句,都是母亲曾夸赞过的诗文,宗琪的情绪来回翻涌。
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诉诸于口,可感情却濒临失控的边缘。
宗瑶眨眨眼,她见哥哥这副模样,已有了隐隐的猜测。她试探着轻声开口“阿兄,这字帖其实是淑妃夫人送我的,对吗你到它,想到你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