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谢家二郎在延京城借着皇后的威声发展多年,比之昔日老家的产业已经丝毫不差了。
虽谢氏这一支里至今尚未出官绅,但随着三皇子宗珩愈发被皇帝倚重,京城里的世家都心知肚明,作为皇后的母族,谢家的发迹只是早晚的事,而今仍蛰伏,未尝不是因为皇帝忌惮外戚,才没有刻意扶持。
谢家的长房长孙谢云泽时年已有十八岁,再过两年便要赴京赶考,下场为谢家搏第一个功名了。
谢云泽的先生乃是昔年皇帝亲赐,学问教得扎实,他自己也用功上进,再加之他身份特殊,如若下场,即便不能夺魁,在明经科上中个进士绝非难事。
如此,谢家便要正式登上延京城里的政治舞台了。
在这般节骨眼上,谢云姗与大皇子有往来,如何能叫谢家人不警惕惶恐,生怕女儿家不分轻重,坏了家族的大事,给未来的东宫太子惹麻烦。
被父母一通严厉训斥,向来谨小慎微、又格外懂事的谢云姗不免既愧且羞,她哭成个泪人,乖乖认了家法,罚跪了一个时辰,赏了二十个手板子,最后被丫鬟仆妇们搀扶着回了久未住人的闺房。
待过完年,谢家二郎与妻子商议过,趁正月皇后召见二郎夫人入宫叙话时,由她代表家人向皇后告罪,大意是觉得女儿年纪渐长,过完年便要十三岁,正经是大姑娘了,女儿家还是要再读读、学学规矩,来日才好相人家。为着这个,年后便不打算再让女儿入宫来陪伴侍奉公主了。
云姗胆怯的性子大多随了母亲,谢小盈着自家二嫂唯唯诺诺地说出这样的长篇大论来,实在不容易。她为人母多年,十分能体谅二嫂的心情,忖度着多半是当娘的舍不得与女儿这样长久分离,才找出了这样多的托词。
女儿早晚要嫁人,归根究底,她二兄夫妇应当还是想多留女儿在身边。
谢小盈推己及人,想着自己当初进宫时的不愿,也觉得让云姗多在父母身边待上几年才好。于是,她痛快地准许了二嫂的请求,还命人准备了不少给云姗的赏赐,谢她这些年陪在瑶瑶身边,小姐妹相互作伴,消遣了宗瑶不少孤独。
谢小盈乐得做好人,宗瑶却是为着失去了小伙伴,跟着母亲大闹了一场,既是为着要与云姗表姐分离,更是怨怼谢小盈答应前问都不问一下她的意愿。
宗瑶一边胡言乱语地指责母亲,一边伏在软榻上痛哭不止。女孩撕心裂肺地啼哭声让人闻之心碎动容,想到自打女儿懂事起,几乎就与云姗长在一处,乍然得知要长久分开,定是难过。
谢小盈既理解,又为难。她颇为无奈地望着女儿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背,轻轻拍抚着。可女儿颇不领情,使劲推开了母亲的手,大哭着责怪母亲不与她商议,擅自做主。
着女儿满面泪痕,谢小盈倒是没什么置气的情绪小女孩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这不是青春期到了,还能是什么
她原先也是这样过来的,岂能不理解女儿的心情。只任由宗瑶哭上一阵子,不动声色地问“无忧,你既觉得自己长大了,要为自己做主了,那你与阿娘说一说,你觉得这事,阿娘该怎么处理”
宗瑶抽噎这抬头,望着谢小盈愤恨道“你该先知会我表姐进不进宫、陪不陪我,要我说了算才是”
谢小盈凝望着女儿,平静地反问“可入宫来禀明事由的,并非是你表姐,而是你二舅母。你舅母是长辈,难道你要长辈来央求你,跪在你身前,恳求你这个公主开恩旨,许人家母女团圆吗”
宗瑶被问得一滞,她正生着气,眼泪便失控地往下落,虽找不到理由反驳母亲,却还是不情愿,“那阿娘也不能就这么答应了表姐不进宫,以后谁陪着我叫我一个人吗三弟弟和四弟弟都能彼此陪着,就我最孤独了没了表姐,这宫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宗瑶哭得宛若失恋,任由谢小盈怎么讲道理,她都收不住哭声。谢小盈最后实在乏了,没力气再与女儿分辨,索性让宗瑶独个儿冷静一会。
见母亲出去不理自己,宗瑶倏地觉得有些没劲,她哭得也乏了,便将脸埋在臂弯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目光在母亲起居的梢间里漫无目的地逡巡,神思开始漫游。
冷不丁的,她瞧见窗下的花几上,竟摆着一套白玉茶具。那茶具整整齐齐,光鲜如新,她却从未见自己的母亲使用过。好端端的茶具,怎只摆着并不用
宗瑶用胳膊蹭了蹭眼角的湿润,好奇地支起身子,凑过去,伸出手正想拿起一个把玩,外间侍奉的宫婢远远瞧着了,吓一跳,慌忙地拂开珠帘踏进来,紧张道“公主恕罪,这套茶具殿下珍非常,切莫碰坏了”
“哦是爹爹赐的吗”宗瑶倒是知道规矩,没敢妄动,只是用眼睛盯着打量。
那宫婢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只朝着宗瑶使劲摇了两下头。
宗瑶愈发到奇怪,“不是爹爹赐的那阿娘为何珍这茶具定有来历。”
那婢子左右了,半晌,才小心地伏到宗瑶耳边禀道“是昔年杨昭仪所赠。”
宗瑶须臾哑然,手指抬起来,又放下去,彻底不敢碰了。
她无声叹惋,凝神那一整套冰白光亮的玉壁,想到自己的大兄,心思慢慢沉了下去。片刻,她泪意渐收,人果真冷静了不少,缄默一阵子,宗瑶竟自己唤了人来服侍梳洗,重新收整了衣衫,往外头明间去了。
谢小盈正坐在明间与四皇子的乳母在问话,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宗瑶有些忸怩地从梢间出来,止住了声音,顾及女儿面子,挥手先让外头的人下去,接着才问“泪眼包,哭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