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章曾经自信,他是世界上最了解“何谓生”的人。
生命为何物――他自幼学医术、学术法,有记忆以来就与人体打交道。他见过无数死亡,又将更多人从濒死之际拉回人间。
因而,他必定是世上最明白如何让生命存续下去的人。
随着年岁增长、见闻广博,他越来越确信这一点――他即便不是天下唯一的、最好的医者,也必定是最好的医者之一。
他出生和隐居的西南一带,气候潮湿,山脉与河流纵横,人们被组合成大大小小的聚落,散布在各方,艰辛地生存着。
这里的居民比任何地方都知道自然的伟大、生存的艰难。
他猜,也是因为这,这里的人们对于他这样独自生存、轻易就能越过天堑、随手可以挽回一条生命的人大约的确是会充满敬畏。
他听过当地的传闻,说他生而知之,是天神下凡、神人转世。传闻越传越玄,有模有样的,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十足陌生,便暗自发笑。
但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傲气。
他是被西南山脉中的灵兽养大的。无父无母,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但从记事起他就明白,养育他的灵兽敬畏他,四周的山川水泽也悄然为他一切便利。
外界的信息总能自己传到他耳边,而古时流传下来的典籍、术法、医,则是他自幼拥有的玩具。
他在天地之间自由长大,时时刻刻察觉到天地生灵对自己的敬畏,最后便养成了冷漠高傲、目下无尘的个性。
他救人,只是因为他想救,也是因为他想回馈天地。冥冥之中,他知道天下生灵是这世界运转的根本,而让世界运转――多少有些狂妄,但他知道这是他生来的职责。
西南一带对他还有个称呼,说他是山鬼。骑豹而来,身披藤萝,与天地山川同呼吸,在四季的风里静轮回。
假如不是他自己动了心意,接受了虞国少师的请求,走出了西南山脉、去往繁华中原,那么后来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好,如果可以选择,他更希望那一切是发生,还是不发生。
虞国少师听闻了他的名声,跋涉万里、披荆斩棘,跪在他的屋子外苦苦哀求,求他去千阳城救那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孙子。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正好也对中原有些好奇,想知道天下有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医者、术士。
他去了。
少师的孙子患有一种挺有趣的疑难杂症――不错,在他眼里,所谓的怪病、绝症,都是“有趣”而已。他耐心地给那孩子针灸了几日,将他从幽冥边缘拉了回来,又留下调养的药方,便打算离开少师府邸。
公输老头――就是少师,不断恳求,说希望他能停留在千阳城。那老头给他许诺了不少,又说奉上丰厚酬金,又说帮他开医馆,还说给他引荐虞国国君。
他对虞国国君没有兴趣,便拒绝了,但提出“听说申屠家的术士很厉害”
这个姓氏,竟然让那据说是大人物的公输少师哆嗦了一下,明显犹豫起来。这反而让他更好奇了。
他懒得为难公输老头,便说“也好,我在千阳待一段时间,总有机会见识一二。”
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在千阳城日子很平静。起初他还有心思琢磨术士之间的比试,但很快,随着他神医名头越传越开,越来越多的病人涌了过来,他也就暂时没了术士比试的心思。
病人太多,他开始觉得有些为难、忙不过来,可十个病人里总有一两个有趣的,若让他放弃问诊,他也不大甘心。
有一天,他拎着药材,经过了某个街巷转角,听见有人在那里晒着太阳、给一群闲人讲古。
那人讲的是扶桑开国的历史故事,讲传说中的燕女是如何善良勇敢、聪明机智,将天地间的神木分为万万千,叫天底下人人都有了玄妙的力量,又讲燕女怎么喜欢小孩子,怎么去开设了天下第一个学馆,有教无类,无私地教导所有孩子。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听说燕女的故事。
不知道怎么地,他也听住了。脑海中像能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倩影,连她笑着抬头的模样似乎都异常生动。
回去后的第二天,他就收养了附近一个流浪的孩子。
接下来,他陆陆续续收养不同的孩子,有的机灵,有的不机灵,有的四肢健全,有的身带缺陷。
他就像找到了一个新的有趣游戏,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
不过,于他而言是兴致勃勃,但许是因为他习惯冷淡待人、寡言少语,有时说话还挺刻薄,在其他人眼里,就觉得他是冷着脸、勉强自己去收养孩子们。
传来传去,就成了“姜神医虽然着冷淡可怕,但他宁愿勉强自己,也不忍心孩子们流浪街头,真是个大好人”。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接着他就多了个“仁心公子”的名头。
这世上有纯粹为了有趣而做事的“仁心公子”吗姜月章自己也曾暗中忖度,要不要去澄清这个传言,不过,当他发现一个好名声能在中原给他带来许多便利后,他立即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下来。
他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利益,才去做出种种事宜,只不过恰恰这些事符合世人对“善”的期望,于是他就成了举世无双的大善人。
中原人,就是这般板正、可笑,不过也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