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如粉尘的雪被碾为冰渣,踩在脚下偶然发出咯吱一声。濛濛的雪雾中,唯有衣衫卷着夜风,飒飒响着。
少年神色冷肃一如当年。
而冷峻的面容为风雪雕琢,刻出更深邃的眉眼与挺直的鼻梁,就连唇也抿成薄薄一线。
不似往昔故作老成的高傲淡漠,凝着冰晶的眼睫下,一双寂黑的眼瞳落着霜雪,冷得彻骨。
孙老夫人扣动一粒佛珠,无声息硌过手心。她与次子迎风对视“可当你杀死一个人,就会有一百张嘴巴来抱怨你。你压弹这一百个人,就会有上千的笔杆子戳你背脊。”
孙权眉目凝然不动“但我若杀死这一千个人,便不会有一个人再敢乱说话。”
啪。
孙老夫人手中佛珠蓦地散开,当啷洒了一地,圆滚滚的木珠子摇曳片刻,半截埋入冰雪中。
她木立片刻,唯有眼角有瞬间压抑不住的抽动,旋即敛下眼睑,不顾掐红的掌心,以目光余暇指示仆人收拾残局。
“神佛都为你这话震怒。可见那几年送你去庐江求学,终究是荒废了。”她阖上眼眸,胸膛缓缓地、用力地换着气息,“都说陆氏为江东读人的表率,你竟也半分未曾学到,究竟是你父兄造的孽啊。”
孙权骤然冷笑“神佛践踏性命,难道就比父兄在战场厮杀要高尚么连个妇人都救不了,只会睥睨众生,神佛也不过如此”
“你”孙老夫人再按不住心头怒意,“当真是你孙家的好儿子”
孙权横眉冷对,目光空落落地凝视着茫茫夜雪。
“母亲。”孙尚香扯一扯老夫人的袖子,试图分辨,“我们在庐江也不止念,还和张机先生学了好多上没有的东西,其实人生病并不是因为神佛,而是”
“够了。”孙老夫人目光遽然一转,似一把冷冷钢刀,生硬地搁在李隐舟的脖颈上。
“昔年周公瑾来邀时,只告诉我庐江郡是香贵地,世家所往,竟不知道你们成日就和这样的人厮混”
被嫌弃为“这样的人”,李隐舟非但没有气急,反而以同情的目光回视她。
一个人越是张扬什么,便越是缺乏什么,她口口声声礼
仪名节,足见她有多害怕别人揭开孙氏不值一提的出身,害怕被人和源远流长的世家比较德行。
在庐江郡的时候便是如此,宁可让生病的小女儿吃冷食,宁可扣住孙权,也不想孙家被人非议。如今孙坚败亡近三年,这位老夫人居然还坚持不懈地做着母仪天下的梦,比她的儿子们都还要执着。
“你瞧老身做什么”她不敢相信对方竟然还敢她。
目光甚至带着一丝可怜。
“老夫人久居深宅,大概没见过外头的情形吧。”他似和小儿说教似的,“穷人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在冰天雪地里生孩子,只有用草盖着。您所谓的名节,早就没人在乎了。”
他贴着墙,听房内略有些微的泣音,但气息还算匀称,才回转过心神,盯着静默不语的孙老夫人“您想,您要是落在水里挣扎着,还会管救您的人名声好不好吗”
孙老夫人眼中闪过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复为木然,语气倒和蔼许多“你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也是有的,落水狗惯会咬人,危险的时候呼救求人,救起来就要嫌弃你的身份了。”
那倒确实。
在对方若有若无的冷淡笑意中,孙老夫人才陡然转醒似的,目光猛地跳动“你敢讽刺我”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才似被浇上一层热水,从冰封的呆滞中缓过神来。
李隐舟的话明面是告解她民生艰难,老百姓只求能者上位,安定生计,不会管其私德。但引出老夫人的话,就是嘲讽她求医的时候毕恭毕敬,人到了就翻脸无情。
朱深观其脸色,倒并不认为她在生气,视线从肃然冷立的少主身上一扫而过,在冰冷的气氛中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其实某倒以为,小先生并非讽刺您老人家,而是借您的口讽刺那些只会口诛笔伐的腐儒。”
他旋即压低了声音“您只想着比肩世家,可令其刮目相,为何不想着”
令世家俯首称臣呢
这话虽未出口,但孙老夫人、孙权与李隐舟都听出其话外弦音。
孙权的方才的话固然放肆,但也不无道理,人言就如煮滚的水,越压制便越沸腾。但若掌控了下面的柴火,就等于捏住其命脉,是温是凉,都由火说了
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