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孙尚香说话的关头,袖中笼着的灯已盈盈举起,对着那肃穆暗沉的高案一照,登时让那在低影中窸窸窣窣的小家伙现了身。
被逮个正着的“小老鼠”木立片刻,端在心口的半碗肉粥不留神脱手砸在地上。木碗在众目睽睽下骨碌转了一周,最终颤巍巍停在了陆延脚下。
陆延眼也不眨地直直瞧着光下那道佝偻着掩住脸的瘦小身影。
是个小孩
偷食吃的小东西也呆呆从指头的缝隙望出去,见一男一女持灯了过来,中间立了个缁襟棉袄的小少主,眸光熠熠打量着他,眼神困惑不已。
两个半人高的小不点隔着明明的灯火对视一眼,大概都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与目的。陆延虽然年幼,却也马上反应过来,抬手唤了声“你是谁”
那穷酸破落的小孩却没那么客气了,眼珠一转,撒腿就跑。
一面跑着,一面偷偷扭着脖子回有没有人追来,没注意门前已阴测测站了个人,闷头便撞了上去。
小孩惊恐地抬眸,还没叫出声,脖上一紧,已被连衣带人一块拎了起来。
陆延眨巴眨巴眼睛,目光跟着落在来人的脸上,手臂惊喜地招起“顾公。”
来的正是顾邵。
许是刚从宴席退场,他一身皂色朝衣尚染酒气,此刻单手利落地提了小孩在手,唇角勾起,笑道“原来是你这只小老鼠,陆都督家的粥也敢偷”
小孩见挣脱不开,脑袋一垂,抿着嘴不吭声。
他虽不言,但李隐舟能从他一身破烂褴褛的衣衫出原因,俯身对着那双仓皇躲避的眼睛,问他“你家里可还好”
小孩一听“家里”两字,倔强拧起的眼皮红了一圈,咬着牙低声道“去年鼠患厉害,我家养的蚕都被糟蹋了,今年,今年我们实在是没有粮食了。”
说着仰起头,见这人一身白衣素服,显然是普通百姓,于是心存一线希望地求道“我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孙尚香拿灯照近那张瘦骨嶙峋的小脸,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轻声问“那你父亲呢”
小孩一扭脖子,将脸别开,却不答话了。
孙尚香微皱了眉,衣角吹飞在凉凉夜风中,片刻只笑了笑,对顾邵道“稚子无知,送他回去吧。”
顾邵点头。
要是换了他小时候的脾气,真得揪着这小贼问出个二五七不可,早年一身的锋芒在人情冷暖中淬炼过,也削去了尖锐的棱角,更圆钝,也更成熟些。
陆延跟着三个大人走下楼,那台阶极高,他一脚一脚试探着踏下去,目光瞥着顾邵挟在手臂下的小孩,又仰头向顾邵,终忍不住问“我们不报官吗”
顾邵低眸,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停顿在他认真的脸上,便正经了几分。
他反问“为什么要报官”
陆延又垂头路“君子不取不义之财,哪怕一粥一饭,拿了别人家的东西,不就是偷吗”
顾公今天的行为,和夫子讲的礼仪道德的规范大有不同。
小陆延很是困惑。
孙尚香提灯跟在后面,也不去搀扶,只细心替他照着回转的楼梯。听到这一问,才有趣地跟着道“你觉得他有错吗”
陆延一眼那瘦得凄惨的小孩,又瞧见自己一身熨帖干净的锦衣,似乎也觉得有些过分。
他咚地往下走了一步,回头向高处的顾邵,虚心求教“先生说,孔夫子不喝盗泉的水,是因为他品性高洁,可人要是快饿死了,又能不能去偷盗呢”
毕竟是陆家教养出来的孩子,不可能问出后世“何不食肉糜”之类的愚蠢问题,但小陆延这一问,还是令博闻广识的顾孝则噎了一声。
孙尚香也用眼角瞟着背后的李隐舟,示意他说点什么。
李隐舟默然走在最后,觉得陆家这位小少主还挺有陆逊小时候那股藏在背后的反叛与执拗,对一切圣人先师的教诲充满怀疑。
能不能为了活命而偷盗,这可真算个千古难题。
他信步跟下楼梯,正儿八经道“能不能偷盗我不知道,可他并没有偷盗,所以我们也没必要报官。”
陆延惊讶地张开了嘴,没敢质疑他,但也不想被随便糊弄过去,半晌闷闷道“可我都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