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言想着,穿越林间罅隙的一束金色阳光突然有了实体,一根根,一缕缕,如细长的线条,如锐利的钢丝,从太阳开始,被空气中的微小水滴散射,以极快的度向着林中推进,向着秦鉴奔驰——那束光,已然成了尖锐的凶器,要刺透秦鉴的身体。
可秦鉴的拇指与食指在虚空中一拈,指尖就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线头。他不疾不徐地将线头向外抽出,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便一层一层渐渐矮了,而他手中的黑色线头倒越来越长,言言这才意识到,秦鉴竟然是将画中的墨迹抽了出来。可她想不到秦鉴要用这墨迹做什么,只能看着用光线铸成的利剑袭至秦鉴,就要将他扎成马蜂窝。
秦鉴停下了抽取的动作,将线头拈断,把手中墨迹随性往空中一抛——碧蓝的天空中,一团云雾倏然成形,恰好将那金色的太阳遮个严严实实。光线失去了源头,自然也失去了前进的动力,落到地上叮咚作响,碎成好几段,倒像是碎金撞击玉石,悦耳也悦目。
言言一时也被这罕见的美景迷惑,等林间清脆的回响停止了,秦鉴才说道:“文物精魂反噬主人之事,我确也听过,可他们的情况与我们不同,镜域,一直都是我的地方,而你,我既然能让你出现,自然也能让你消失。”
“真可惜,我刚刚还想着,或许可以留你一命,借用何姒化形。”
雨后的土地突然开始起伏,秦鉴不自觉地低头,他仿佛站在怒海潮头的孤舟上,一时难以稳住身形。而刚刚坠落林间的金色光线则瞬间悬浮到半空,以秦鉴为中心调整方向,齐刷刷对准他,仿佛他才是此刻的太阳。
攻击没有立刻展开,那些尖利的箭头锁定目标后便悬停在原位不再运动,言言看着立于利刃中心的秦鉴问道:“怎么样,这一局棋,我们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下过,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当然,当时算是平手吧。”秦鉴答得轻巧,他自然忘不了自己那一次在幻境中受伤。那时他以为酒店中的白骨与小九的骨粉有关联,带着何姒去寻小九的身世,却踏入了言言设计的幻境——也是在这样的林中,古庙白莲,水缸枯骨,就在他们想要一探究竟时,变故陡生。只是那时,是雨丝化作银针,而此刻,是光线化作金箭。
“我怎么记得是我赢了。”言言轻笑一声说道,“将盘龙之龙气沁入你体内,是我计划,之后对你的监视和对镜域的掌控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是我没想到关梓鹤会那么厉害……”
言言说着顿了一顿,显然也想到了关梓鹤治伤时斩断龙气对她的反噬,但她立刻从那阵阵痛中走出来,幽幽然道:“可惜,你的伤,一直到此刻还没完全恢复吧,要不然那个吸血鬼也不会将你拍出重影,那个模糊的影子,正是我对你造成的伤痕。”
“若没有那个影子,邓易之恐怕还找不到演戏用的借口,那场表面用来说服何姒,实际为了蒙蔽你的戏,多亏了你起手埋下的那粒子,”秦鉴看着言言面露不悦之色,轻声继续道,“下棋不看一子得失,而要看全局,关大夫为我疗伤,砍断龙身那一刻起,你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所以我说我不懂下棋,”言言调整了姿势,“但我听说棋如人生,那便该讲一个前后呼应,就由我来帮你恢复第一次遇见的记忆吧。”
阴森的话语骤然而止,悬停在秦鉴周围的金色利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此刻终于可以将积蓄的动能一起迸,从各个方向同时刺向他的身体,可秦鉴依旧不动如山。
他的身周燃起一团金灿灿的光,由内而外,倒像筑起了金身,格外璀璨。携着万钧雷霆之势的金色利剑并没迟疑,一头扎入这团光芒中,可这如虹的气势没能延续,在接触到光团的一瞬间,上一秒还锐不可当的军队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掀起,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水会消失在水中,光芒也会湮灭在光芒中,万千杀机消弭于无形,只留秦鉴指尖一点燃烧过的灰烬,雨后微风轻轻一吹,也就融入林中,难觅踪迹了。
可奇怪的是,言言脸上没有丝毫挫败之色,秦鉴脸上的云淡风轻倒出现了裂纹。他的手缓缓垂下,一滴血顺着他的无名指滴落,在一颗本就被露珠压弯了腰的青草尖上滑过,迅消失在湿润的泥土中。
秦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不解,他皱着眉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言言:“为何?”
“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啊,”言言微扬眉毛,露出得意之色:“都说了是帮你恢复第一次遇见的记忆……”
“是水,是银针。”秦鉴的眼神从雨后湿漉漉的天地间移开,来到自己受伤的手上,他找到了伤他之物,可他还是不知道言言是如何做到的——完全避开了他对镜域的感知。
“第一招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过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毕竟今天才用过,表面上落入我的圈套,实际却在暗中将我引入你们的圈套,说起来这一招你们用的比我熟练,而第二招……”言言顿了顿才说道,“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我们写作的人最熟练的技巧。”
“无心散卓笔。”
“真不愧是秦老师,”言言说着,右手掌心中浮现出一只笔,杆以竹制,修长古朴,不是之前梦境中所见的漆黑之色,但更有一番清幽深远之意。
“这支笔,竟然不是幻梦之物。”
“我从未说过这笔是虚幻,”言言笑得狡黠,“是你们一直告诉我,这笔是倒坐观音赋予我的,要将我从虚幻的梦境中拯救出来。”
“步步算计,步步为营。”秦鉴想到了范宇对言言的评价——我可不是记仇,明着笔墨纸砚的招呼,看似情绪已悬于一线之间,却仍然能暗地里在我脚下布置陷阱,不像是新手。他摇了摇头,铜活字已经在指尖转动。
“还没有放弃吗?看来你已经完全忘了,我曾用这支笔写下过怎样的设定,而你是应了我的。”
秦鉴突觉脊背窜过一阵凉意,他想起来了,竟然真如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言言也在此刻提笔挥毫,山川之灵,江河之气,画中的一切都被重新规整成线条,被吸入笔端这方寸之间,墨色缓缓渗透狼毫,她要书写最后的结局——如果我加上这样的设定呢,你永远无法战胜我。
乌云压顶,狂风咆哮,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千钧一之际,画中两人突然听到一个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声音:“那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