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霁宇忍下怦怦乱跳的心,脸上故作冷淡,「你又要来拜托我做什麽事了麽?」
宋遥正对上他的视线,「我希望任少爷不要来干涉我的事情,之前所受的照顾很是感激,但是我并不想在驻地服刑期间被格外优待。」
听他这麽说,任霁宇胸口就憋上了一口气,「你说让我不要多干涉你,你是听到了看到了什麽?」
宋遥迟疑了一下,然後低头,很轻地说道,「就是……冬衣。」
任霁宇瞬间梗住。
确实,听说了今年送去驻地的官粮也被扣,怕因此而克扣了犯人的夥食,任霁宇便亲自送粮过去,并嘱咐过,宋遥的夥食务必要按着军士的来,又听说今年没有冬衣,想宋遥从南方来的该是从来没尝过这里冬天的滋味,於是连忙让人赶制了一套送过去。
说对他不好,那是自欺欺人,他只是不愿看到他受苦……那个人身上所担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办法卸下,至少不该再让他身体上也受折磨。只是怕他撑不下去,若是那样……
两个人相视无言,任霁宇率先开口,「冬衣确实是我送的,你不要就扔了吧,至於往驻地或是往乡里送粮……我不过是遵守和你之间的承诺而已。」
宋遥一愣,「我什麽时候和任少爷有过这样的约定?」
任霁宇笑了起来,眉目间是惯有的散漫,「你忘记了?我借粮一直借到灾粮到达为止,我既未看到灾粮的影子,自然要一直这麽开仓放粮放下去。」
「任少爷实则不必这麽做,灾粮已经到了,只是我未能应当时的承诺全数偿还。」
任霁宇「呵呵呵」地冷笑起来,「哪里来的灾粮?你承认那是灾粮?哈!我只见了一捧焦土,你告诉我灾粮在哪里?」
宋遥撇开头,不知是不是因为理亏而不再出声,於是四周围的气氛又陷入了冰点。
「宋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宋遥回过头来,一脸茫然。
「你跟我来!」任霁宇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宋遥挣脱不掉,只能被他连拖带拉地往镇上走去。
昔日里和乐融融的小镇早已不复宋遥印象里的样子,萧索败落,处处透着死气,人去屋空,风自破落的门窗穿过,啸出尖锐犀利的声响,彷如鬼魅一般。
任霁宇将他带到镇上的祠堂里,一些老人和孩子就住在里面,衣衫单薄,火堆上煮着不知什麽,熟了以後,有人一碗碗匀分给众人,稀得和水一样的薄粥,老人还将自己碗里的匀一半给孩子。
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人,小女孩跑了过来拉任霁宇的衣摆,「哥哥是来送米的吗?」
宋遥认出来,那是在学堂落成那天给任霁宇送花的小女孩,只是现在浑身脏兮兮的,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闪着光彩。
任霁宇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米还在路上,再撑几天也许就到了……」
女孩听了,很乖巧地点点头,看了眼宋遥然後转身跑回到她奶奶身边,端起那清汤寡水的粥,一点一点喂给老人。
任霁宇站起身对宋遥道,「这还不够,还有要让你看的。」说着,拽住他向镇外走去。镇外的土坡上,耸着一座座坟堆,乌鸦停在乱坟间的树上,叫声凄凉。
任霁宇拽着他用力一推将他推到前面,「你看看,好好看看!这里埋着多少你认识的人?」
「不!」宋遥似乎很害怕地抗拒着,拼命向後逃去,而任霁宇偏不让他如愿,抓住他将他用力往前一推,直接把他推进了乱坟堆中。
宋遥脚步不稳趔趄了两下摔在了地上,一抬头,就见某个草草掩埋的坟堆里还露着一只手在外头,被老鼠和乌鸦啃噬得白骨森森。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洪水滔天,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就算再塑造一个太平盛世,也是奠基在这数万黎民百姓的性命之上,何等罪孽?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你看清楚了,这里,那里,你曾经走过的街道,曾经坐过的茶楼,多少你熟悉的人,现在全葬身在这滔滔洪水之下!」
宋遥的耳边回响起淮王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和那一场覆灭的洪水交迭起来。他闭上眼睛,双手堵住耳朵,但眼前宛如修罗地狱的惨像依然挥之不去,浑厚的声音则来自他心底,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着──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不!」宋遥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心中的魔障驱除出去。
脸上的金印烧起来了一般的疼,耳边那一个肃严庄重的声音念着祷词一样的念着,原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涉私吞国库、通逆谋乱……
「不是!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任霁宇没想到,宋遥会这样捂着自己的耳朵、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遥?你怎麽了?」手刚攀上他的肩膀,就被他一下甩开,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却是几道指甲划下的血印。
「不要再逼我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们,是我错……」宋遥的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任霁宇只觉心里一阵阵的痛,以前那个腰杆挺得比谁都正直的人,那坚韧的外表下却是深藏着如此脆弱的模样……
「抱歉……」任霁宇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力将他的手从耳边扳开,「我不逼你,也没有人逼你,不愿就不愿……」你身上所担负着的东西……实在太沈重了……
宋遥颤颤地睁开眼睛,眼里噙满无助与茫然,长久以来苦苦支撑着他的信念正一点点崩塌瓦解,那条漫长而孤独的赎罪之路,他看不到终点,现在,他再也走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