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深深望着他,摇头道:“我为何总有一日非要抛下你?我早说过,有我在,便不会让你死。”皇帝仿佛听到什么荒唐之言,哈哈大笑,“你定要跟朕同生共死,又是为了如何?是在享受掌控别人性命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还是想和朕谈条件交换些什么?性命这种东西,朕从来不吝惜!朕先在这里告诉你,只要我们一齐离开雪山,朕决不会再放你离开,你想要的自在,永远都不会有了!”
连我都听得不忍,几乎想转过头去。皇帝叫大皇子放弃他是为了他好,但大皇子不肯独善其身不也正是为了皇帝?他这番话绝非仅仅恫吓骗人,那般恶毒揣测,如此践踏善意,究竟心中怀有多少阴狠?
大皇子的脸上似有一瞬受伤表情,快得简直叫我怀疑自己眼花。再看时,他却淡淡笑道:“我也说过许多次,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喜欢自己去拿。你死在这里永不再来纠缠我,我却不稀罕这种自由。”他凑近一些,眼中同样闪着恶狠狠的神情,“你不想拖累我便自己站起来走开,不要让我找到你。这样子病歪歪的活死人一个,还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
他们那样充满恨意地瞪着对方,如非两人都气喘吁吁没有力气,几乎便要扑上前去厮打起来。不明情况的路人经过,定会以为他们之间有杀父弑母不共戴天之仇。我若能学会人类苦笑的表情便当真要苦笑一声,他们从最初开始便的确是仇人,离杀父弑母都相去不远。
皇帝缓缓抬起一只手,抚着大皇子的脸庞,然后凑过头去,印上他的嘴唇。大皇子使力推他,含糊着叫他滚,但双手却被皇帝捉了一齐拥在怀中。其实他若用尽全力,如何推不开皇帝?那与其叫一个吻,不如说是在互相啃咬。牙齿刺破皮肉,舌头舔疼伤痕,鲜血混合着唾沫一同咽下,竟叫我想到了张口咬下猎物的感受。
我看着他们,想象着那种感觉,疼得连牙齿都在反抗。
他们都睁着眼,不肯认输般地对视。朦胧的水色之后,那么强烈的情绪,亮得惊人,究竟是什么?
“阿沼,阿沼,”皇帝终于先放开大皇子,“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先走?为什么不愿他死?他虽然没有问完,却连我都知道。他的表情没有一点阴霾,反而藏着隐隐期待,似乎只要一句回答,便能点亮整张容颜。
那句答案是什么,我想我也知道。
大皇子的脸上露出真正的迷茫,他怔怔看着皇帝,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表情因茫然而带上一丝脆弱。良久,他才道:“皇上,你别问我,我——”皇帝截住他,“别再叫我皇上,叫我的名字。”大皇子动了动嘴,“褚徽,你别再问我,我也不知道。”
皇帝微微笑起来,拉了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碰。大皇子也笑了,忽然没头没脑道:“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南面看桃花。”
他却不知道,他的笑落在我的眼里,便如桃花落英缤纷,天地间下起一场大雪。
夜里,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山洞避雪歇息。皇帝依旧高烧不退,不断说着胡话,颠来倒去尽是些听不明白的。大皇子捧了雪水来替他洗脸擦额,累得双目满是血丝却不敢睡觉,只能靠在洞壁上闭目小憩,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警醒。
半夜,皇帝突然大叫一声阿沼。大皇子差点跳起,飞快坐直身子。山洞里燃着的火堆尚未熄灭,皇帝躺在地上满头大汗,原来说了梦话。大皇子吐出一口气,伸手去摸皇帝额头,正要拿走布巾重新弄湿,手腕却被皇帝一把抓住。
皇帝微微睁开眼,大皇子喜道:“褚徽,你醒了?”皇帝高声道:“阿沼,你不许走!”大皇子脸上交杂着失望和担忧,低语道:“怎么还在说胡话?”皇帝却不依不饶地重复着不许走,大皇子伏低身子,轻轻拍着他的胸口,软声安慰:“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放心,我既答应你不走,便决不会离开。”皇帝却犹如清醒一般,连声音中也带上凄厉,“你骗我!若非我这里来找你,你从秦云照那里脱险后,再不可能回到褚军。”
大皇子一愣,半晌缓缓道:“你说得不错,果然我的心思只有你能猜到。我如没有遇上你,伤愈后自会带着小冯离开。你既允诺助阿济恢复,我也不必再为他费心。天大地大,何处无我容身之地?”他自言自语,皇帝叫完一通又失去意识睡了过去。大皇子绞完布巾替他换上,目光凝在他憔悴容颜上许久,终于说出那个秘密,“我只须将解药还给你,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皇帝听不到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转头来看我,轻轻抚我的皮毛,“老虎,老虎,我根本不想要褚徽的性命。杀了他,复辟素国,世上比这两件更快活的事实在太多。当初,他以为我是为救阿济回到皇都,其实我早就回来,为的便是给他解药。谁料他只字不提中毒,我又恼恨他骗我对阿济下手,最后一直没把解药给他。那时我拿着解药,是想留一着后手,防他将来再做什么。可如今……”他低头从衣襟中掏出小钟,牢牢握了在掌心,“我那时为求救,将解药取出,不敢随身携带叫秦云照发现,只能另外藏起。后来逃跑的机会来得突然,便也没能带上解药。现在想来,真是害了他也害自己。”
大皇子目中露出悔意,微微垂下头。我走近些摩挲着他,知道这些话在他心中已憋了好久,他无法开口告诉皇帝,便只能说给我听。但这并不是他的错,那些事本来就难分对错。他抬头一笑,“如今说这些也无用。我们若无法离开这里,有没有解药都是死。若能离开,我便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