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倒不是之前还是半成品的“名家真迹”,而是另一幅草草画了几笔的写意水墨,寥寥的远山,近景则是个披着斗篷牵着马的背影。
白庭玉慌慌张张地要拦,周继戎却眼尖,已经瞧见了。
他‘哟’了一声,突然福至心灵一般张口便道:“这是画的老子?”
白庭玉平时也算镇定沉着,本来只需断然否认便呆,但他正是心思百结的时候,一时之间竟有些失了神,踌躇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继戎接着又道:“你没事画老子干嘛?”他本是无心之言,但也因为不在意,语气里就有点淡漠和漫不经心。
白庭玉脸色微微泛白,半晌才挣出声音道:“没什么。”
周继戎听他声音不太对劲,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惴惴难安,竟有些可怜。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话。偏他骂人时能花样白出推陈出新,要他温言软语地哄一哄人缓和一下气氛,却跟非要逼公鸡下蛋似的为难。
他在短短的一瞬间里拼命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个什么词措来。只好自认为十分机智地低头再去看画。可他脑子里终究是有些混乱,眼前似乎是方才白庭玉略略失望的神色,眼前这画就怎么也看不进去。
周绾戎虽然不喜好丹青,但他见多识广,好东西经手得多了,自认也是懂得点如何品鉴的。可这时就跟脑子被驴踢了似的,再次煞风景地逃口而出道:“你画老子就画老子!怎么也不肯好好画?老子的脸呢?没脸谁又怎么认得出是老子?”话刚说完他便明白过来自己又说了蠢话,一时懊恼得很,只好住口不语。
听得一旁白庭玉长出了一口气,似是缓过来神了,又是平常那个温润平和处处替人着想的小白了,他温和的声音仿佛还事着点儿笑意,轻轻道:“我心里记得你的脸。”
周继其低着头不说话,其实却是不知怎么的竟被他这句话堵得无从争辩。半晌悻悻道:“……只有老子一个人,也太无趣了!老子要热热闹闹的!你再把大家都画上去!现在就画,老时要画,阿卓要画,老蒋也要,方真,还有……你也要画上去……”
白庭玉不论他说什么都答应着好,等到他说出自己来,略略顿了一顿,依然道:“好……”
他百依百顺,当下就提笔在砚台中添了些墨色,又在旁边加上了其余人。
周继戎见画中渐渐填得满满当当的,把自己拥在当中,本来一张好端端意境高远出尘的画,在他的指挥下,成了人挨人人挤人的赶庙会似的。画里倒着实是热闹了,可因为最初画的那个是个背影,别人跟在他身后也就是乌压压一溜的影子,直看得人眼花。
这画本来是按他的意思添成如今这模样的,可周继戎看着看着,心里却又不痛快起来,心想道,这许多的人全都没露个脸,小白你难道也要一个个在心里记着脸不成?那岂不是会接得老子没有位置?
他脑子的结构大约与常人迥异,总是会冒出些千奇百怪的念头出来,周继戎自己也隐约知道这一点。此时他就觉得自己心里这想法十分古怪,嘴上也没说什么,想了想,抢过笔来,沾了墨挨个在人头上面写了名号,中间那个头上标了老子,马屁股上画了个包子的模样,别的人也挨个的标过去,最边上那个头上则画了个王八,王八背上一左一右地写了刘大两字。
他把好端端的一幅画毁成了狗都不理的破花意儿,还很是得意。
画完之后他自己端详了一会,觉得自己这番创举浅显易懂,叫人一看就明白,那王八更是画得又大又好,字也下了力气写得刚劲有力,很是显眼。美中不足是汤包屁股上的包子,画得不太形像,乍一看上去,挺像那什么来着……
周继戎盯着看了一阵,忍不住嘻嘻嘻地自个笑起来。却仍觉得这样还是不满足,抬眼见白庭玉在一旁看着自己微笑。周继戎也不知道自己是那根筋没搭对,脱口而出道:“这个不算,你得给老子再画一幅!单独的!”
白庭玉微微一愣,不过在这些细枝未节的小事上顺从他却是习惯了的,点头应了一声好。他收起被周继戎涂坏的那幅画,虽然只是随手放在一旁,动作间却是小心翼翼的,又重新铺了一张上去。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头来,却看见周继戎皱着眉头摸着下巴偏着头看着自己,也不知心里都在想着些什么,心不在焉地道:“……你这样画……不能把老子画得漂亮了,又要像老子,还要长得和老子哥哥一样威武俊朗……”
他和他兄长虽然是同一个老子娘生养的,可两人长相一个肖父一个肖母,实在是背道而驰的两种长相。白庭玉纵然是一向对他百依百顺,可今天他这要求实在有些难度,一时没有作声。皱眉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一笑点阔大。
午时的阳光斜移,从满是新绿的枝头间洒下来,这时正好洒在白庭玉微垂着的侧脸和发梢上,竟显然得那个微笑越发的温柔恍惚起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周继戎却有些失神,仿佛那一瞬间听到了时光从两人之间悄悄流走的声音。他自诩是个粗人,这一刻却生出不刻有的文诌诌念头,觉得岁月静妤时光缠绵,心里说不出的宁静舒适。于是说完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半晌之后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这要求自相矛盾,却有些舍不得打破眼前这宁静,对着白庭玉出了会儿神,这才转开话题讪讪道:“方真他们人呢?又偷懒跑到那儿去了!”
白庭玉道:“方才你睡着了,怕他们在院子里吵了你。让他们出去街上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