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他过得并不快活,他已经十七岁,士族子弟这个年纪大多都开始做郎官,他并非厌恶做这个小小的郎官,共事同侪也多是出身高门士族的,只是无论什么事,若是他不想要即刻做却有不得不做的理由的时候,他便格外倦于应付。
和官奴一起读《高士传》,官奴的黑眼睛中光彩熠熠,赞叹子丹高洁。高洁的品性固然应当受人推崇,他更欣赏的却是司马相如风流慢世,琴挑文君,又是何等潇洒!
幸好年关将至,父母筹备新年,府中笑语盈盈,让他有了独步深山,自由自在的感觉。
自由了,无非在府中和几个兄弟赏雪煮茶,品书临帖。
今年无非多了个郗道茂,不过多了郗道茂就多了几分乐趣,这一日他给父母请过安,便去找郗道茂打双陆。
双陆算不上是什么多有趣的游戏,四个骰子十五枚棋子,靠的大多还是运气。
“这一局,我又赢了,郗妹妹。”王徽之遇到郗道茂,运气总是好得出奇,甚至有好几次他已经把棋子都移出了棋盘,这小娘子的棋子还没开始往外移。
郗道茂脸一红,“我一开始的时候走错几步而已,再来!”
王徽之故意皱起眉毛。“郗妹妹,我陪你打了这么久的双陆,要再来到什么时候?”
他看着对面不服输的小娘子,形状姣好的远山眉早就不自知的皱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潋滟着几分怒意和委屈,看现在的分数就知道她不仅不能轻易赢回来,最可能的却是越输越多,到时候玩伴真就变仇人了。
士族多爱鹤氅狐裘,可是她却穿着一身碧色棉衣,蓬蓬松松拥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小手仅仅抱着一只手炉,很怕冷的模样。
“不如从这一盘开始,输的人就罚酒三杯,正好我从官奴处拿了桂花酒来。”王徽之有两大爱,一为竹,一为酒。听闻郗道茂酒量甚好,他倒起了几分一起喝酒的性质,且看着她一副怕冷的样子,喝点酒暖暖胃也是好的。
桂花酒芬芳清冽,郗道茂记得王献之甚好此物。
“好,就这么办。”郗道茂点点头。
桃叶在她们身边温好酒,再一杯一杯递过去,心中略有忧虑,小娘子一直输一直喝,似乎以前从来没喝过这么多。
可是,劝诫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吐不出来。
小娘子这阵子过得其实并不快活,她伺候了小娘子这么久,看得出来。虽然在人前小娘子总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可是那笑是和世子在一起撒娇耍赖胡闹时不一样的。
王献之刚吃过哺食,又在和二哥王凝之说了几句话,便想着要去探望郗道茂。
会稽王府并不如乌衣巷中的王氏嫡系本家来的大,但是从王凝之和谢道韫的住处到郗道茂的院子却算得上是不近的一段路途。
冬至日前后,白日显得格外短,偌大的几间屋子,橘红色的灯光氤氲到眼前,嘴角勾起了他自己未曾发现的弧度,急匆匆的脚步比平时优雅从容的步态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急躁。
他没有带僮仆婢女,进了门后放慢脚步,淡淡的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急促。
郗道茂这次来王府做客便说定了要常住,郗璇另辟了个小厨房让郗道茂那个精通厨艺的婢女帮她做小食。
桃根桃实在外室打着盹而,王家的下人是不敢这样放纵的,但是,王献之心里又是一甜,阿姊对下人都是格外宽厚,和骄纵跋扈的那些小娘子一点都不一样。
他刚走过去,桃实就醒了,她赶紧暗地里推一推桃根,桃根一阵迷糊,就看见眼前晕黄的光中一双晶莹剔透如琉璃一样的黑眼睛,只觉得如梦似幻。
王献之看着桃根呆呆傻傻的样子,转而问桃实:“阿姊吃过哺食了?”
桃实低头行礼,笑道:“五郎君和小娘子打了一下午的双陆,还喝上了桂花酒,哺食也是在一起吃的。”
“五哥还在里面?”王献之的飞扬眉毛不受控制的扬起,桃实见他脸色倏忽一凝,不禁有些惶恐不安。
“小娘子和五郎君喝酒喝得畅快,不让奴在里面服侍。”
王献之一皱眉,桃实和桃根赶紧低下头,忍不住暗忖,这王家的小郎君平时看起来优雅有度,怎么一皱眉,才十一岁的少年倒有如此吓人的气势?
王献之咬了咬嘴唇,倒不是觉得五哥会如何,他自小就和五哥最为亲近,如今他的心意五哥和他心照不宣,甚至还有一言半语隐隐调侃于他,阿母面前他早就做了个十足十,放眼整个士族,和阿姊门当户对情谊深厚的除了他这个表弟还能有谁?
只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使知道了五哥和她不会如何,他们言笑晏晏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他就忍不住不快。
她是他在繁华的花园里邂逅的珍宝,他如此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将她的每一个表情在记忆里封存,时时拿出来,仔细擦拭,轻轻抚摸。
即使亲如五哥,他也不愿意她被抢走。
这些日子他和阿姊愈发亲厚,自是习惯了不叫门,径自推开门,绕过屏风,一脸笑意抬头,却愣在原地。
她碧色锦缎棉衣簇拥的笑脸红彤彤的,潋滟的凤眼光彩滟滟带着点不轻易示于人前的放肆的笑意,欲张未张的红唇,沾着点点水泽,灯光之下分外明艳诱人。
五哥背对着他,枕着案上曲起的一只手臂,微斜着脑袋,他的手指离她很近,都快要伸向她的脸了。
压抑的怒火,一下子冲到喉咙。他一向是冷淡性子,这几日阿姊对他不如从前亲近无间,阿姊自小聪明,他暗自思量,应是自己逼得过紧,便放慢了步子,什么时候她竟然和五哥这么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