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舰队上近三万人风雨飘摇的心思重新归于平静,稳稳地落回舱底。
满者伯夷的危机总算得到解除,船队很快重新启航。
浡泥王子失踪一事成了郑和心中首要大事,他知道这件事必须尽快给出一个交代。
但大海茫茫,又该去哪里找寻一个失踪的王子?
一连两日,大船正使都在痛苦抉择,是继续下西洋,还是折返回航。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叶孤城终于遣了人,请他一叙。
舱内狭小,远处是白色鸥鸟尾随飞翔的身影。
郑和一手拖着茶盏,一手保持着揭开茶碗杯盖的姿势,面上是难掩的震惊之色:“城主方才的意思,是欲要从亚剌比亚海登陆,从帖木儿国后方插入敌军?”
叶孤城面前仍是一盏清水,他点点头:“不错。”
郑和放下手中茶盏,目中神色不停变幻,最终落在这人因失血而更显苍白昳丽的面孔上,有些迟疑:“城主剑法自是天下少有……但据大明线报,帖木儿此此东征率军二十万人,这些都人都是在小亚细亚之地东征西伐多年的铁骑。城主孤身一人之力对抗二十万大军,只怕是毫无胜算。”
叶孤城面色淡然,面上没有分毫自谦或自负的神色,只道:“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纵使半步登天的隐仙三丰真人也是做不到的。然,若只是于二十万铁蹄乱马之中,斩杀敌将首领,叶某还是有相当把握。”
郑和长久无言,他在对方的平平淡淡语气的确没有听出任何炫耀,但这人真的一点也不会谦虚。
语气平平,神情淡淡,偏偏带着剑指天下,目空一切的魄力。
真是个疯子。
郑和垂下眼,他自诩从小勤学苦练,成就一身刚猛无比的少林外家功夫,但也绝不敢开口敢单刀赴会,刺杀帖木儿。那日在满者伯夷王宫亲眼见过叶孤城出剑之后,方知世上天外有天,人,亦有天才与庸才之分。
郑和盯着茶盏中舒展开来的叶片,他记得道衍曾经让他对叶孤城以礼相待,难道也是因为此人能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
他的神色慎重起来,认真看向叶孤城:“城主莫非已有了章程?”
叶孤城让小来取来《疆理分野东西洋图》在桌上铺好,手指在其上一点:“此处是古里,从此处再投西北,约莫二十五日抵达忽鲁谟斯,从此处登岸一路向东便直插帖木儿后方。若风向不对,也可从榜葛剌海北上,取道身毒。”
郑和:“叶先生的意思莫非是……”
“郑大人只要给叶某一艘船,以及二十五日的食水。”
西门吹雪斜斜依靠在窗边,把玩着手里的竹笛,闻言剑眉一挑。没想到这人就这样正大光明的索要宝船。
郑和定定看着对方,心中在评估着这样一个大胆到极致的想法成功的可能性。
“此事干系重大,请容郑某想想。”
叶孤城也不认为他能当下做出决策,说完计划,便端起茶盏,有了送客的姿态:“算算帖木儿大军的脚程,大人至少还有十数日可以另想他法。”
郑和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海图,才告辞转身而去。
郑和一路往主舱的路上,他面上神色不停变幻,先是沉凝纠结,再到豁然开朗,竟是越想越是觉得此计可行。
王景弘随伺左右,见状忍不住问道:“大人,您不会当真想要拨出一条船给叶城主罢?”
郑和:“怎么,你觉得不妥?”
“大人,且不说天元号造价高达百万白银,其余宝船最小的也每条船的造价十数万两,刚出海时发生两船相撞还能糊弄过去,如今若还想分出那一条,无论什么借口,都很难向朝廷那群人交代!再说叶孤城本是戴罪之身,万一他得了船却不去忽鲁谟斯,届时纵虎归山的罪责便都在大人头上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随航出海的每一艘船都满载官兵,装满货物与食水,如何又能拨出一条单独北上?就算自己愿意,怕是一船的官兵也不会听从叶孤城的指挥。何况这几百艘船上,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与东厂的耳目,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了坐镇京师的天子。
“此事的确还需从长计议。”郑和足步放慢了些。
他眯着眼望着北方的海域,沉吟道,“但,景弘,在这件事上,我却愿意信一次叶孤城。”
郑和正式宣布大船返航,他同时还做了两件事:一面私下进行调拨大船的计划,一面派出打探前路的小艇四处探查浡泥王子的下落。
到了第四日,打探浡泥王子的小船先有了消息。
据说浡泥王子失踪之前,国王曾经接到过两封经由海上商船带回的家书,一封是在数月之前,自称与大明宝船同行,并且约定返回时间;另一封书信却是痛斥大明船队有杀人夺岛的意图,敦促渤泥国王速做应对。两封信相隔时间超过数月,内容天差地别。
海面上乌云翻涌,有了暴风雨的前兆。
船身在海浪上颠簸前行,舵手们吆喝着将巨大的风帆收起。
郑和将密函狠狠拍在桌案之上,恨恨道:“陈祖义!我大明的国威,岂能容忍被这样的狠毒小人抹黑!”
王景弘也双眉紧锁,海上的烈日让他原本透着黄气的脸透出黑红,显得更瘦:“大人,满者伯夷之事还勉强算得上意外,浡泥王子这件事,便是蓄意。”
郑和眯着眼:“浡泥国是陛下登基之后最早来朝的方国,浡泥王子必要全力营救——”
他顿了顿,以手撑头,闭着眼睛道:“景弘,替我去请叶城主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