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晨,天光朦胧之际,李宸海挖起抱着薄被赖床的江语凝,「难得来台南一趟,去走走春吧?」于是两人坐着破旧的机车,一路从颠簸的田埂、小马路连接到大马路,再绕过无数个相似的圆环,总算抵达台南的寺庙,彼时信眾盛多,她们必须随时回头看顾彼此才不会被挤散。
线香燃烧的薰然馨香对江语凝是陌生的。李宸海执香在火炉前点火的时候,告诉她可以合掌祈福就好,不必破坏自己信仰的规范。而江语凝还是执起线香,学着李宸海的动作让点点火光攀上香头,蒸腾馀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们跟着寺庙里规划的参拜动线,然而才跨越第一个槛,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叫住了她们。循声回头,满头白发面色蜡黄的老人坐在阴暗的角落敲着木鱼,他的双眼是分开的,彷彿随时盯着庙里的芸芸眾生。
那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江语凝感到有些不适,原本想拉着李宸海继续往前,但她却往老人的方向走去。
老人抬起乾枯如树枝的手指指着李宸海,喉咙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他问了李宸海的姓名以及生辰八字,丑陋的指头在腿上印有八卦阵的黄布上摆弄,一阵子之后,他缓缓抬起头,失焦的双眼犹带一丝惋惜。
老人摇摇头,带着浓重的口音说:「老夫见得你的气场,不安油然而生。算过你的生辰八字,老夫觉得实在不妙。」
江语凝越听越觉得惶恐,她想要拉着李宸海离开,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挡在她面前,明明那双眼睛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你命带空亡,注定此生以不幸告终。空亡方已盘据往后十馀年的生命,近两三年有重大灾厄将至,年轻人,你要注意。」语毕,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敲击着木鱼,那双分开的眼睛又纳进了更多参拜的信徒,彷彿再也看不见眼前的两人。
李宸海起身后继续照着原定的动线参拜,手里的香已经烧掉一大截。「小海,不要听他的。」江语凝看着她的背影,惴惴不安地开口。
李宸海回头对上她的眼睛:「我没有相信他。」她浅浅地笑,「因为即使是在被空亡主宰的生命里,我还是遇见你了啊。」
后来她们在玉皇大帝面前停了下来。李宸海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四周的信徒也都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祷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怀揣着一些念想来到神祇的面前。
江语凝偷偷侧过头看着李宸海,她抬眼凝望着前方的神明,而她不知道她会向祂祈求些什么。
结束一日的参拜,她们顺道去老街绕了一圈。人声鼎沸的喧闹,更替南鯤鯓添了新春繁华的荣景。直到天边最后一抹馀辉被夜色吞噬,她们才又回到了三合院。还没踏进前埕,一声瓷器破碎的利响彷彿切开了过去和此刻,李宸海几乎是马上放下手里的安全帽往厅堂跑去。
印有牡丹浮雕的白色瓷碗在地上碎成两半,李宸海的弟弟李宸煒蹲在角落,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额头猛力的撞击着墙壁,无论李母和李宸海如何用力把他带离墙边,他都用力把两人推开。
殷红的血液从他额头的那道裂口汩汩而出,但李宸煒彷彿感受不到痛似的,暗红印子一下一下刻印在斑驳的灰墙上。
后来瘫坐在一旁的李母跟着哭了出来。她举起双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打,打在脸颊、手背、大腿和每一处可见的地方。
「都是我不会教!都是我教不好!都是我!都是我才害你们姊弟变成这样!」她竭力用指甲刮在消瘦憔悴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怵目的红痕,「都是因为我才害所有人害怕宸煒,都是我……」她伸手拥抱李宸煒,绝望地哭着。
「妈、妈,不是你的错,宸煒只是生病了,不是你的错。」李宸海上前把母亲和弟弟都拥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宸煒不可怕,他只是需要有人帮忙,我没有怕宸煒呀,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怕?」
后来李宸海的外公外婆也出来帮忙安抚女儿和外孙,等到所有人情绪都稍微平復后,李宸海从母亲的房间走出来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江语凝用报纸包起那个碎裂的瓷碗,把它拿到门外之后便在她身旁坐下。
李宸海的眼泪开始无声地滑落,她用手抹去之后眼眶又会涌出更多泪水,每一句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弟弟他很小就被诊断出自闭症,就算用药物治疗也没办法控制他随着年纪加剧的病情和行为,我妈很努力地想要帮忙他,但换来的只是冷漠的态度跟我爸的责备。
「离婚是我妈提的,她不想要拖累我爸,她决定要自己照顾宸煒,可是她却告诉我不要跟着她,留在爸爸那里可以得到更好的资源跟照顾,她说她不想要耽误我。
「我从来没有恨过妈妈跟宸煒,从来没有,可是她为什么擅自决定了她会耽误我?她耽误了我什么?我以为一家人是可以一起面对困难的,而不是用『为我好』这种理由来划清界线。她跟宸煒都没有耽误过我啊,为什么要把我推得那么远……」
江语凝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恍然间她想起那个面色蜡黄的老人、想起庄严肃穆的神祇、想起那些呢喃在嘴边却希望神明听见的祷声,然后她想起裊裊馀烟里李宸海虔敬的侧顏。
如果还来得及向玉皇大帝求些什么的话,江语凝希望祂能保佑自己陪她走过所有被空亡盘据的岁月,让她不再被任何人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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