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田震最闹心的还不是周忠贵,而是他的妻子毕克楠。自从他被逼无奈结婚后,心灵就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结了婚他不能不跟她住在一块,可住在一起他又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女人。她不但膀大腰粗的形状没法跟精美绝伦的尤蕴含相比,性格、品味更跟尤蕴含差着十万八千里。特别闹心的是,苍天好像故意惩罚他,让他跟周忠贵成了邻居,都住在区委的后院里,各自三间屋,紧挨着,没庭院,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等于是尤蕴含这面镜子天天映照着毕克楠,大树小草,天上地下,郁闷和痛苦防不胜防地折磨着他,让他看不到生活的丽彩,感受不到情感的乐趣。男人对女人有着无法克制的动物本能,但他却一直克制着自己,新婚之夜装模作样进了洞房,但很快他就溜了出来,住到了另一个房间,毕克楠见他不理自己,也毫不示弱,在自己居住的东厢房里上了内锁,晚上睡觉直接“卡啦”关死。在外人眼里,他们装得像一家人,可进了家门就成了两家人。这种状况,田震倒不在乎,可毕克楠犟归犟,久了就有点受不了了,既然成了家,她就渴望男人的呵护,所以,心直口快的毕克楠忍不住把自己的苦恼透露给了尤蕴含,后来,在尤蕴含的帮助下,情况才出现了转机。
那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晚上,镇上已经响起了庆贺小年的鞭炮,尤蕴含拎着一坛黄芪酒跟丈夫走进了田震的家。毕克楠这种性格的人还是热情好客的,她在家里跟田震冷冷清清的,当然喜欢尤蕴含两口子来自己家里过小年。毕克楠做了几个拿手菜,大家围着一张小桌坐下了。尤蕴含不喝酒,拿着个医用量杯,负责给三个喝酒的斟酒,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喝光了一小坛黄芪酒,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家。那一夜,培育了三个激情澎湃的男女。周忠贵本来有点阳痿,回到家缠着尤蕴含却没完没了,若在平时,尤蕴含早就烦了,可现在却毫无怨言,积极配合;最有意思的是毕克楠,在床上躺下后,浑身像烈火一般燃烧开了,一种本能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地引诱着她,使得她渐渐不能抑制了,于是她爬了起来,敞开了门,晃晃悠悠推开了丈夫的卧室。里边的情景让她震惊了:田震掀开被子,浑身上下只穿着短裤,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奋勇扑上前去。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有拒绝她,而是一个漂亮的翻身……
第二天早上,仿佛醒来的田震推开身边的毕克楠,说:“往后,还是各住各的吧。”
“我不!”妻子恋恋不舍地抱着他。
他只好做出了让步:“也好,心情好时,另说。”
同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尤蕴含老远就看见了在树下等待自己的毕克楠,想绕开,但毕克楠三步并两步追了过来,问她昨晚用的啥药,尤蕴含望着她,表情很平淡,什么也不说,于是毕克楠十分感激地拉起了她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等我有了,我要好好感谢你。”
尤蕴含还是不说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除夕夜大家在食堂里吃完了饺子,毕克楠约着田震一块回家,田震不冷不热地说:“我还有事,先去办公室。”毕克楠不得不自己回了家。
在办公室里,田震画了半天《乡村水渠疏整示意图》才动身回家。可见,家对于他来说太没有吸引力了。
他刚进家门没多久,就听到外边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凭经验,这不像是老百姓的鞭炮,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仔细辨听,那屋里早睡的毕克楠咕噜一下滚下床去,摸出藏在床底的两颗手榴弹,闯进西厢房,塞给丈夫一颗:“拿着,这是我留着的!”
尽管田震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但他还是收下了那颗手榴弹。他把手榴弹撂在床头上,刚穿好衣服,房门便“咣咣”地敲响了,田震拉开堂屋门,周忠贵穿着大衣握着短枪走了进来。
“老田,好像是青云山方向,不像大炮,也不像鞭炮,我带人去看看,大年三十,谁在闹鬼!”
田震知道他有战斗经验,也没争抢,便说道:“你去吧,我在区里部署警戒。”
这时,不知何时穿好棉衣,扎上武装带的毕克楠手里握着一颗手榴弹从厢房里走出来说:“我跟老田一起!”
周忠贵指着田震向毕克楠交代道:“别伤着我们的大秀才,他犟嘴行,打仗还差把火色!”说着,他噔噔地走了,田震出门相送时,发现尤蕴含穿着大衣,默默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前。
到了中午,周忠贵带着一队民兵回来了。在区委大院门口,周忠贵见到了迎接上前的田震,无奈地晃着大脑袋,讲述了发生爆炸的真相。原来,百草村一个地主的儿子叫陈板桥,从小就缺点心眼,土改之后,他家的土地房屋分给了贫雇农,受到了刺激,变得更加疯疯癫癫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从做鞭炮的舅舅家里偷了些土炸药,跑到了青云山上,捆绑了几个炸药包,在山沟里放着玩,结果把县公安局和附近几个区的民兵都招惹去了,目前陈板桥已经被逮进了县公安局,但苏局长说抓陈板桥没劲,吓唬吓唬他也就放了。
但周忠贵还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为了巩固新政权,春节过后,各地要开展剿匪反霸运动,上级已经下达了指示。田震问怎么个搞法,周忠贵说区里要成立专门办公室,各村要成立剿匪小分队,利用冬闲季节,突击搞两个月。但田震对此却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咱们是革命老区,抗战时期党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里了,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区中队就接管了这里的政权,各村早年建了农会,推行了减租减息、土改等一系列新政,群众基础牢靠,政治优势明显,土匪恶霸早就扫除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的主要精力应当放在生产上。”
在田震说话间,周忠贵的神情就慌张起来,等他说完,周忠贵迅速拽了他一把,独自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田震知道犯了什么忌,也就跟随了过去。
当田震进了办公室,周忠贵赶紧关上了门,惊恐地对他说:“老田,你说话怎么这样随便,剿匪反霸是省委的统一部署,你这样乱说,是要犯错误的!”
田震却不太服气,说道:“一个省这么大,一个方针在这里是正确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就两说了。”
周忠贵看着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脑子灵活是好事,可是滑到了自由主义的道路上那就危险喽!”
好话孬话田震也能听得出来,他心存感激地对周忠贵说:“好吧,我拥护组织决定,再说了,剿匪反霸属于政治问题,由你书记负责啊,我当区长的,主要职责是抓生产,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周忠贵早已察觉,喝过洋墨水的田震个性很强,但在原则问题上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便有自己的看法,也会服从大局,这是多年政治磨炼的结果,说明他已具备了一个基层干部的起码素质。因此,周忠贵在消除了紧张情绪之后,又跟他商量开了今后的工作:“老田,刚过了年,又是冬闲,我们借着剿匪反霸这个东风,尽快把村里的民兵队伍建起来,别忘了,拿枪的敌人失败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啊!”
田震却说:“你搞你的吧,我也有个计划要跟你商议呢。”
“什么计划?”
由于这里是地主大院改造的,地势较高,田震走到窗前,望着白茫茫的原野说道:“我们虽然靠近青云河,可是由于小农经济的模式存在已久,水渠支离破碎,不成体系,涝了水成灾,旱了不见水,我想利用冬闲这段时间,广泛发动,兴修水利,疏通干道,争取三五年时间,把我们区的主干道建成,水渠连接起来。”
周忠贵感慨道:“历朝历代为官,嘴上都挂念着水,可是就是治理不好,把水治好了,粮食才能丰收啊!”
“有你赞成,我就更有信心了。”田震兴奋起来。“我同意你兴办民兵,那样,我们的水利建设就有主力军了。”
“什么?”周忠贵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你可要搞明白,我兴办民兵不是为了水利工程,而是为了剿匪反霸。”
“你脑子灵活点吗,让民兵组织一半剿匪,一半搞水利。”
“灵活?这是个政治方向问题,我没法灵活!”周忠贵态度突然强硬了。
历来服软不服硬的田震有点生气,当即呛了他一句:“老周,我支持你兴办民兵,你怎么一点宽容也没有啊!”
“你修水利,可以啊,农村还有很多人,你动员他们呀。”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老周,”田震对方说,“你一个村不是一个民兵连就是一个民兵排,整壮劳力都抽走了,天寒地冻,你让我带着些老弱病残修水利啊!”
周忠贵扫了他一眼,又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伸出手指敲着桌案说:“剿匪反霸,是上级的部署,政治任务,头等的大事啊!”
在一起久了,田震对周忠贵也有了逐渐深入的了解,他看起来随和,不太计较小事,可是一旦触及他的一把手的尊严,他就会发生令人诧然的变化。现在,田震十分清楚,他周忠贵强调的事情,再继续缠斗他,等于自己找气受,所以田震决定暂且避其锋芒,退一步再说。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就各尽其力吧。”田震临撤时,并没有留给主人异常表情,就像在自由市场一笔买卖没谈成,平淡地离去了。
剿匪反霸和水利工程几乎同时展开了,一个轰轰烈烈,一个浩浩荡荡,整个侨乡区几乎变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欢叫着,尤其是剿匪反霸的民兵,在区委干部率领下,扛着枪、排着队,不停地穿行在村落里和山岗上,一些有污点的人不时被揪出来,五花大绑,关押起来。当时枪毙的权力已经下放到了区里,只要周忠贵签字,那些土匪恶霸便被押到野外,跪成一排,让民兵“砰砰”地击毙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连空气里都飘着血腥味儿。
对政治运动不太感兴趣的田震天天忙碌着水利工程,当闻出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觉得有必要跟周忠贵交流一番。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田震问在剿匪反霸办公室里任职的毕克楠:“现在区里枪毙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