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有着东北女性典型的颀长身材,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得像一棵隽秀挺拔的白桦。一头黑黑的有些自来卷曲的头被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盘在脑后。一张瘦削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大而圆的眼睛、高而挺的鼻子以及小巧的嘴儿和尖翘的下巴。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上帝赐给的一双魔幻宝贝儿,时而大且明亮,如一轮明月,放射着清澈动人的光芒;时而深邃迷蒙,像一口幽井,隐藏着湿漉漉撼人的忧伤。这就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两个影子的重合体,一个是开朗,一个是忧郁。正恰如,她此时的双重身份。
她叫巧珍,是满仓心中那个总也挥之不去的美丽倩影,也是在逃罪犯山娃的妻子。
因为山娃的缘故,巧珍在秀秀的葬礼上没敢公开露面,只躲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默默地目送着秀秀,一双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像一只经过了浸泡的桃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闻听了山娃的所为之后,便从心里开始了对山娃的责骂,同时也更加恨起了自己。
可与其说恨自己,不如说是为满仓心痛。与其说是为满仓心痛,更不如说是为自己难过。
这难过,于过去,是遗憾;于现在,却是绝望。
十年前的一场误会,虽然让她和满仓从此形同陌路。可她之所以能坚持着沿着和山娃那死水般不惊不澜、不疼不痒的生活轨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来,完全是靠了她和满仓最初的那段恋情。那段恋情虽然被历史化为了碎片,可那些甜蜜的每一个片段,却被岁月包裹成了一颗颗画面清晰却又恬静安然的琥珀,项链般串在她记忆的屋檐下,悄悄地温暖着她的每一个日子,支撑着她内心深处的那片天空。
满仓来牛村就职后,她表面平静如湖,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欣喜。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接触,可同在一个村子里的感觉,就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她想,她的这种心境,满仓也一定同样存在。那次村路上的相逢,她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他和她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对如今的他和她来讲,应该也算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幸福了。
然而现在,她马上就要失去这种幸福了。不,应该说,可能已经失去这种幸福了。
这个判断,是她在满仓的眼中读到的。早晨秀秀出殡时,她虽然远远地站着,可满仓红红的双眼还是宛如滚烫的烙铁一般死死地、撕心裂肺地烙在了她的心上。那眼中,不光有悲痛,分明还有仇恨!而给予他这种仇恨的,恰恰是自己的丈夫山娃!
过去只是误会,而现在,却是仇恨了。这仇恨,不光属于她和他,也许还会延续到下一代,甚至,世世代代……
巧珍觉得自己的日子碎了:秀秀走了,她心中再也不敢奢望他的谅解。因为山娃的罪孽,累及的,不再是他和她,还有两个家庭的坍塌。
巧珍绝望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边仓库旁的老树下。
刚刚下过的一场雨,把小村喧嚣了一天的灰尘刷了个干净。每棵草、每片叶子都变得油亮油亮的。唯独这棵老树,不但没有清新的感觉,仅有的几片叶子也被风雨飘摇地打了下来。
“唉,它太老了。”巧珍摸了摸树干,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巧珍知道自己并非无意走到这里来的,背倚老树望去,就是满仓家明亮的玻璃大窗。她确定那个人就在窗后,也确定他一定看到了自己。
巧珍想,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无法也没有勇气向他当面说一声“对不起”了,她只能让他看到自己来过了。她相信,只要他真心爱过她,就会明白自己来过的目的,就会明白自己此时的痛苦并不亚于他的。而这一刻的痛苦,只与他和她有关,没有秀秀,也没有山娃。
巧珍痛苦地思索着,不知何时身后走来了老根叔。
从昨晚到现在,老根叔一直就没闲着。他替乱了方寸的满仓把秀秀的葬礼打理得明明白白后,疲倦地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可心里却乱得很,怎么也睡不着,便于雨停后想来看看满仓,结果看到巧珍像端午的艾蒿般挂满露珠地站在老树下。
“巧珍。”他叫。
巧珍扭过头,“老根叔。”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两只肿得桃一般的眼睛又忍不住噼里啪啦滚下一串串泪珠子来。
“巧珍哪,上午没去送送秀秀?”
“送了,但没敢靠前。”
“唉!”老根叔出一声喟叹,试探着问巧珍,“巧珍,能告诉老根叔,山娃,这是为啥不?”
巧珍无语。她低下头,一排好看的细牙咬住了憔悴得没了血色的下唇,泪珠子一串紧似一串地落在地上。有一滴停在鼻尖上,在皎洁的不知何时爬上天际的新月下既像一颗珍珠,又像一滴夜露,晶莹得耀眼、执着得惊心,但最终,还是随着巧珍的一声抽噎滑落了。
“巧珍,不哭。不想说,就不说,赶紧回家吧,俩娃自己在家哪吧!”老根叔似乎看不得巧珍落泪,他边说着,边扭身想先走开。
“老根叔,”巧珍突然喊。见老根叔停下,她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用小得近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最早,我和满仓好过,您知道不?”
“哦,这个,听说过。”老根叔回答着,接着眉毛一皱,问,“可山娃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去杀人吧?”
巧珍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她双手捂着脸,两个肩头一抖一抖的。
看着巧珍伤心欲绝怎么也不肯再说话的样子,老根叔心头一震,一个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突然涌上心头。但这个猜测仅仅只在他脑中占据了一秒钟,便被他毫不客气地驱散了,他在心中大声告诫自己:
别瞎猜,这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