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一种有形或无形的事物,都有它固有的建构结构,你可以随意拆卸或更动它的任何一根链条,只是,事物的性质或展趋向也就因此而改变了。人生亦是如此。
十几年前,巧珍的生活就是被改变了这样一根链条。
那就是她与满仓的爱情。
在距离牛村十二、三里路的一片山洼里,泊着一个少人问津的军垦农场连队,这就是后来与萝尾村二合一的洼子沟连。
据说“洼子沟”连原本是有正规称号的,只因周围山岗环绕,使它就像一只脸盆漂浮其中,因得此名。而以前的官称,除了官册,大概很少有人记得了。
十几年前的洼子沟并不大,几十户的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着。环绕的山岗宛如洼子沟头上的一圈帽檐,遮掩着晨光和落日,使这里的每一个白天似乎都较别处来得晚,却走得早。帽檐严严实实的压得很低,走在上面,沟里的鸡鸣狗叫,都听得一清二楚。
实际说来,自从黑龙江畔建起了军垦农场后,农场人的日子就成了老地方人艳羡的天堂。像洼子沟连所在农场的四十几个连队,都是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上,驰骋着老地方人很少见到的神武大机械,栋栋青砖碧瓦的屋檐下,家家吃着富足的大米白面,窗明几净的课堂里,孩子们听着城里来的教师讲的课。却唯独这洼子沟,像一个家庭里最不招父母待见的孩子,泊在山洼里,十种九涝,日子难熬。
洼子沟连的连长叫李继山,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满脸坑坑洼洼,据说是青年时青春痘频繁光顾遗留的足迹。可如此形象不堪的李继山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据说该女生来心灵手巧,五、六岁便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剪些简易窗花、动物、漂亮衣服什么的,所以取名巧珍。
巧珍十九岁的时候,和村里一个小伙子不声不响地好上了。
小伙子家境贫寒。据说父亲早年也在某个农场做过不大不小的官儿,后因残疾解甲归田,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洼子沟,除了每年微薄的一点伤残补助外,过着跟当地农户一样窘迫的日子。据说小伙子出生那年,田里正闹着白晃晃的水灾,小伙子的父亲望着儿子瘦削的小脸和营养不足的羸弱模样,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怜惜和期望,便给儿子起了个殷殷实实的名字:满仓。
这样贫寒的一家,李继山怎肯接纳做亲家?门不当户不对不说,好好的姑娘嫁给他,和进火坑又有什么两样?便板上钉钉地明确表白了自己的态度:
不同意!
可巧珍和满仓却认为,同不同意是大人们的事,好不好才是他俩的事。所以对李继山的话是左耳听右耳冒,明里不行就暗里来,反正铁了心要在一起。
李继山人长得粗,心思也不细密,认为只要他不点头,两人再闹腾也不过是小孩儿在过“家家”,掀不起多大风浪,便也没再过多上心。直到一天傍晚,斜阳懒懒散散地还在西天上,他现巧珍从外面回来,两根长长的辫子上粘着少许碎树叶类的东西,心里第一次咯噔了一下:莫非巧珍和满仓……?
李继山不敢想下去了,他板着脸问:“巧珍,去哪了?”
“哦,”巧珍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跟人学做手套去了。”
“学做手套怎么还弄得头上净树叶子呢?”李继山句句紧逼。
巧珍先是一惊,继而脸一红,有些慌乱地说:“啊,做完手套,和春妮去村头转了一圈,可能是风卷上的吧。”
“放屁!”巧珍的异常反应进一步加重了李继山心中的猜疑,他突然暴跳如雷,雷公电母般对着巧珍一顿闪电霹雳,“春妮今儿一早就去了镇上姥姥家,现在都没回来。你说,你是不是跟山娃那个穷小子鬼混去了?”
虽然谎言穿了帮,巧珍仍然不想如实回答,可一时又想不出如何搪塞,情急之下,便气哼哼地扭身向自己屋里走去。可人还没到门口,就被李继山一句如雷贯耳的“你给我站住”定身法似地定住了。长这么大,父亲还是头一回这样对她,巧珍觉得很委屈,叛逆之心也因此生出。她站住了,却背向着父亲,一动不动。
“你给我转过身来!”李继山第二声响雷接踵而至。
巧珍不但没动,还倔强地一甩头,两根长长粗粗的辫子便挑战般飞起,又示威般落下。
“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李继山气坏了。他见巧珍对自己的命令不理不睬,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转到巧珍面前,用完全高了八度的声音警告说,“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再接近那个穷小子一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您要打就打好了,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给满仓的。”巧珍还是那么硬硬地直立着,目光剑一般与父亲对视着,眉眼和嘴角都透露着一股倔强。
“不可以!”李继山瞪着眼珠子大吼。
“我自己的事,用不着非得您说可以!”巧珍也一反常态一句不让地反驳着父亲。
李继山还是第一次领教女儿的倔强,他本不想对女儿动粗,可巧珍让他骑虎难下的态度让他心里的火像遇见了风,呼呼直往喉咙上窜。他眼睛紧盯着女儿,腿簌簌抖动着,气得说不出话却又无从挣回面子,恍惚间,便一抬手,“啪!”地一个耳光脆生生地落在了女儿脸上。
巧珍愣了。她先是用手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然后缓缓地抬头望向父亲,陌生而仇恨的目光下,硕大的一串泪珠扑簌簌滚落。
李继山也愣了。他看着女儿手掌下那掩盖不住的正在慢慢扩大并加重的红色,悔恨心痛得直想抬手再烀自己两巴掌。
可李继山毕竟是李继山,父亲和连长的双重身份,让他很快强制住了不稳定情绪的扩大泛滥,他重新板起脸,却又不敢面对女儿那张伤心得近乎木然的脸,便扔下了一句颇有权威代表性的“从今天起,不许踏出大门半步!管不了你了还!”的话后,背起手,迈着看似稳重其实很慌乱的步子走了,留下巧珍一人,像经受了一场暴风雨的小鹿,委屈地啜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