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里空气凝滞,安静得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沉默,有时候是一柄无形之剑,一剑封喉,令人窒息。
刘奈感受到公堂内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咕咚咽了一下口水,看向躬身低头,双手托举血书的申小甲,慢慢坐回椅子上,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要状告何人?”
申小甲右手一抛,将血书洒向空中,挺立身姿,目光如刀,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城主府!”
扑通!刘奈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坐数息,慌忙地扶着椅子把手重新站起,正了正乌纱帽,刻意不去看空中缓缓飘下的血书,冷汗涔涔道,“大清早头脑昏沉,方才一时脚滑,咱们继续……这陈竹福是何人?”
“大老爷,您听错了,不是什么叫陈竹福的人……”申小甲直视着刘奈的眼睛,掷地有声道,“小的所要状告的不是一人,而是这月城城主府上下满门,祸首者沈家父子!”
此言一出,公堂外的围观者和公堂内的衙役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看向站在公堂上的申小甲,眼神既有敬佩,也有惊恐。
“荒谬!”刘奈浑身寒毛直立,厉声道,“城主府守卫月城,斩马匪,拒流寇,安抚民生,功绩赫赫!你是失心疯了吗,胆敢诬告城主府?”
“小的并没有罹患失心疯,只是若再这般熟视无睹下去,月城百姓便人人都是失心疯……”申小甲指着飘落地面的血书,不卑不亢道,“今日小的要替月城所有无辜枉死者和冤屈苟活者讨个公道,细数城主府七宗罪!”
“第一宗罪,城主府勾结城外马匪寒鲨雕,烧杀抢掠,将月城百姓视作牛羊,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此为大恶之罪!”
“第二宗罪,城主府纵容下人门客横行霸道,强取他人田地、店铺,垄断米粮、油盐、棉麻丝绸等各行业,操控市价,致使民不聊生!此为大贪之罪!”
“第三宗罪,城主府每年劳民伤财筹办月神祭典,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弄得月城乌烟瘴气,不信正道信鬼神!此为大邪之罪!”
三宗罪落下,公堂外的围观者眼神中多了一些变化,有悲痛,有追忆,有愤怒,也有怨恨。这些情绪渐渐地合拢,燃成一团团火焰,烧得人双眼通红。
申小甲再次向前踏出一步,继续道,“第四宗罪,城主府私募府兵,顺者昌,逆者亡,刀斧霍霍,残杀异己!此为大逆之罪!”
“第五宗罪,城主沈荣暴虐阴狠,只因烦扰哭声吵闹,便命人将一五岁孩童从城门上扔下,活活摔死!此为大凶之罪!”
“第六宗罪,城主之子沈琦好色成性,强抢良家妇女,肆意玩弄,猖狂凌辱,以至月城妇女惶惶不可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困守闺房!此为大淫之罪!”
“第七宗罪,城主府满门上下气焰嚣张,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令月城百姓敢怒不敢言,让月城府衙成为摆设,只手遮天,目无法纪!此为大奸之罪!”
“如此大奸大恶,凶邪贪婪,淫毒狡诈之人,当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以正王法!”
七宗罪数完,不论是公堂内的衙役,还是公堂外的围观者,皆是群情激愤,个个摩拳擦掌,似是下一刻便要冲到城主府去,将那肮脏污秽的沈家夷为平地一般。
申小甲话罢七宗罪,已身至公案之前,直勾勾地盯着刘奈的眼睛,面色无比认真地问道,“大老爷,这回可听得分明?”
刘奈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也顾不得去擦,期期艾艾道,“我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你也不用再说得更明白……小甲,我只是个从八品的县令,而你也只是个小小的捕快,这样的事轮不到我管,那样的话也不该由你说……”
“大老爷,若是人人都如此,不敢言,不敢做,遇到不平事亦是缩头缩尾,只会更加助长恶人气焰,他日不公落到自己身上时,亦不会有人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世道何其龌龊!”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今日我申小甲便要做那撼树的蚍蜉,做那挡车的螳螂!做那敢于鸣不平的第一人!”
正当刘奈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公堂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几名黑衣武者粗暴地用刀鞘拨开人群,沈荣一边轻轻地鼓动手掌,一边踱步走进公堂,环顾四周,呵呵笑道,“精彩!说得我都热血沸腾了……哟,挺热闹的啊!我听说今日有人击鼓鸣冤,状告的还是城主府,我担心你们不敢请我,所以自己主动过来了,够贴心吧!”
霎时间,原本汹涌的人群立时沉寂下来,就像是一簇刚刚燃起的熊熊烈火被滔天巨浪一拍而灭。
刘奈慌张起身相迎,指了指自己的公案,一脸谄媚道,“城主大驾光临,还请上座……下官刚刚用屁股将椅子擦拭了一番,干净得很!”
“那是你的位置,我怎好坐得?”沈荣招了招手,随即便有一名仆从搬来一张金丝楠木软凳置于公案左侧,缓缓坐下,不咸不淡道,“我自己带着凳子,不劳烦刘大人费心了……”命人将地上的血书拾起,粗粗地扫了一眼,“字是好字,就是这颜色不大吉利,烧了吧!”
话音一落,不知何时站在沈荣身后的老管家接过血书,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面无表情地将血书点燃,随手扔在地上。
申小甲眼见血书烧成黑灰,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烧得了状纸,却烧不掉我心中的正义,我胸中的一团火是不会湮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