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神思困顿,剧痛之后便是浸入骨髓的寒冷,滔天睡意再次席卷而来,坠入深渊之际,耳边是谢含章不住的呼喊——
“阿兄别?睡!”
诊治
谢元贞仿佛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胸前?是剑指自己的赫连诚,他?褪去一袭黑衣,身着那日?前?来相见的雪青袖襦。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周遭是死不瞑目的谢氏满门,斑斑血迹蔓延到谢元贞脚下,和着胸前?一摊浑如铁证,在赤裸裸地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双手擎剑,不知?过了多久,坠空的失重感慢慢消退,意识回转,耳边渐渐响起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万幸,真是万幸!”胡大夫满手血腥,示意儿子扫尾,边回禀谢家父子,“若这剑再深半寸,从公子怕就凶险了!”
疲软的左手骤然?被人?攥紧,谢元贞费力地撑开眼皮,是正跪在榻前提心在口的谢含章。
谢云山也快步上来,踩着身后谢远山拔高的声音,“此仇不报,我谢远山何以为人?兄弟——从弟你醒了!”
“从,从兄,”谢元贞气若游丝,只动得墨黑眼珠,“从父。”
“你刚醒,且慢慢说话,”谢公绰点点头,字里行间是难得的慈爱,“方才那刺客是谁,你可认得?”
话这么问是委婉也是留有余地,彼时谢元贞所喊清清楚楚,从他?昏迷到转醒,谢远山定然?早已知?会过父亲。
“是师戎郡太守,”谢元贞略微转过脸,直截了当,“赫连诚。”
“是他??”谢远山有些惊讶,“开年来他?就多次求请补给兵器,只是铁矿事关国本已失其半,各方又虎视眈眈,牵一发而动全身,主上一人?做不了主——所以他?是替谁来行刺?”
这几乎是明示,毕竟如今在谢远山眼中,唯有李令驰才配与他?们?谢家相提并论。
谢云山扫过兄长了然?于心,却没直接看向谢元贞,“莫非是李令驰?”
“我道他?光长岁数不长胆子,顾头又顾腚,不敢轻易动刀兵,原是想借刀杀人?。今日?他?能派师戎郡太守,明日?便能是二州刺史,”谢远山如悬河泻水,大袖一挥,“既然?他?赫连诚自己要往枪口上撞,就别怪我杀鸡儆猴,手下不留情!”
这时谢云山却扫过谢元贞。
两人?心知?肚明,杀鸡儆猴是真,想借此夺师戎郡的十万流民兵也是真。这点兵力在江右州郡中虽不起眼,却是唯一腹背受敌,两面?夹击锻造而成?的精锐之师。且有谢元贞作中间人?,赫连诚的兵器补给又迟迟不得解决,足以说明眼下赫连诚还?不算李令驰的亲兵。
那么雪夜刺杀说不准就是投名状,谢远山必得快人?一步,以免这支流民军真落入李令驰之手!
“从兄!”
谢云山见谢元贞挣扎着要起身,登时要来按人?,“你快快躺好,伤口刚包扎过,一会儿该崩裂了!”
谢元贞摇摇头,不顾阻拦下了床,双脚一软,咚地跪下来,“从兄不可!”
谢远山正等?他?这一句,闻言上前?虚扶谢元贞,“从弟此话怎讲?”
“从兄若真动了师戎郡,”刺痛绵密,谢元贞额角一抹细汗,“才是正中李令驰下怀!”
胡大夫早带着儿子退下,眼下屋子里只剩自家人?,谢远山不置可否,对上父亲,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如今的铎州谢氏便是当年的洛都谢氏,一山不容二虎,这是李令驰惯用的伎俩,”谢元贞闷咳几声,被左右扶回床榻,声音渐弱,尤能听出?其斩钉截铁,“今夜他?借赫连诚的刀入府行刺,若从父从兄为此与赫连诚攀咬上劲,那么鹬蚌相争,谁能得利?”
谢远山语塞,但他?仍不服气,攥手贴在腹前?沉默不语。
“赫连诚的困境在于往北直面?五部,往东又遭海寇频扰,他?的困境要用兵器来解,李令驰所拿正是他?的死穴。”谢元贞抬眸,他?在看谢远山,更是在看谢公绰,“可若这死穴换了咱们?来捏,咱们?或能以此笼络师戎郡的十万流民兵!”
流民兵多年征战,既是实?打实?的实?力,也是实?打实?的诱惑。谢元贞字字不离谢公绰父子心坎,“兵器是个死穴,今夜更是顺水人?情。与其置人?于死地,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借此与赫连诚联手,来日?应对李令驰的二十万兵马,便能多一分胜算!”
“可咱们?与赫连诚素未谋面?,他?心性究竟如何外人?终归难测,”谢远山审视面?无人?色的谢元贞,灰褐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存,“倘若他?与李令驰如出?一辙,今夜放虎归山不就等?于告诉他?,咱们?也是那蛇行鼠步之辈?”
短暂的沉寂之后,谢云山摸着鼻子,“其实?从弟与赫连诚有几分交情。”
谢云山虽不齿赫连诚,但若在谢远山与谢元贞之中选一人?,他?显然?无需犹豫。
“哦?”
只是几分才算可用的交情?九分十分能算莫逆,一分两分便不过泛泛,谢远山目光不移,他?要听谢元贞亲口说。
谢元贞正要说,谢含章却怕阿兄精力不济,就将当年赫连诚搭救他?们?的经过代为叙述,省去中间龃龉,只谈赫连大人?仁义之举。
“李令驰一心只计门户,江右一线便全靠两州一郡苦苦支撑,他?们?隔着江岸,州官与百姓的积怨无法上达天听,实?则谁人?不知?,江右早已是群情鼎沸?”谢元贞几乎是苦口婆心,“于李令驰此人?,他?们?的恨意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