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览室来了几个放寒假的学生,一直低低窃语,邱鹿鸣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背着单词。
学了一年多俄语,她已经积累了五千左右的单词量,又背诵了许多情景对话和小说里的段落。
父亲不像母亲那样,始终固执地认为她智商不足,他鼓励邱鹿鸣多掌握一些边贸方面的词汇,他说他相信边贸口岸定会再度开放,即便因贸易量太小,仍然不能开关,她也可以去黑河、绥芬河见识一番,不必非要守着一份稳定工作,也不必非要在父母身边生活,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去俄罗斯旅游或工作。并让她每天晚上下课后,再收看半小时俄罗斯电视台的节目。
人活着,一旦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会变得很积极向上。
邱鹿鸣最初学俄语,只是为了拿个大专证,面子上好看一些。后来,她一心要能和卡佳对话,好让她加强对萨沙的教育,再后来,随着学习的深入,她渐渐喜欢上了俄语,喜欢上可以用,也再没有一种文字,能仅用一个两个字,就表达出那么丰富的含义。
而俄语,更趋于理性和逻辑,也有很多在中文读来是倒装句的句式,所以在翻译的过程中,需要译者不停转换思维方式。
这对邱鹿鸣来说是个新奇的挑战,她决定电大毕业后,继续报考哈师大的函授本科。
不要小看职业带来的习惯思维,贺曼姝教书育人三十余载,她习惯于教诲说教,习惯于掌控别人的思想动向;而邱冀邺虽然精通中西医,却是彻底的中医思维,他习惯遇事寻找根源,习惯于平衡协调,从不认为一个问题,只能有一个解决办法,也不认为一个问题,只有简单的起因;同样是医生的邱怀信,主张精细研究,主张用极端方式在最短时间见到成效,他最喜欢的就是手术,扁桃体反复发炎,摘除!胆囊疼痛,拿掉!胃溃疡,切掉!他眼中的诸多成功手术案例,很多都是父亲的扼腕叹息。
而民国做数学教授的父亲,则习惯于逻辑推理,习惯于转化和逆向思维,在他那里,很多问题都更简单更清晰,他总能经过冷静比较和分析综合,得出一个妥善方案。就比如当年送她去北平读书,虽然是她赌气主动提出的,但父亲也是早有此想法的,目的有二,一是保证家庭和谐,二是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
一连三天,马振翼都没有再出现。
冷静下来的邱鹿鸣认真思考一番,暗笑自己被关心则乱的家人连偏了。那马振翼八年牢狱,猛然见到一个和自己年少心仪的女孩有些相似的人,激动一些也在所难免。就算再来找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应当对此表现得云淡风轻一些,避免刺激到马振翼。事实证明,很多刑满释放人员再度反社会二进宫,很多原因就是周边百姓对他们的过度防范和排斥,使其无法融入社会。
图书馆的大门又打开了,脚步声在阅览室门口停下,邱鹿鸣已经有了预感,她很自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马振翼大概是没料到今天阅览室这么多人,愣了两秒,走到邱鹿鸣办公桌边,从棉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和两张一寸照片来,低声说,“我办张阅览证。”
邱鹿鸣看了一下证件和照片,从文件架上拿出登记簿,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空白阅览证,指着书架那边说,“你可以去看书了,离开的时候再取走阅览证。”
“哦。”马振翼似乎在解释,又像是没话找话,“我前天以为你们休息就没来,昨天来了,结果你们又休息。”
“读者都在看书,请不要讲话,去那边看书吧。”邱鹿鸣又指了指书桌那边。
“哦。”马振翼语带失望,走向了书架。
尽管之前想得明白,可刚才看到马振翼起,邱鹿鸣还是一直很紧张,不管是因为他看她的深深眼神,始终是像在看另外一个人,还是因为他身上那种不同于普通人的气质。
当年一个长沙婆婆说过,一个人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有业,屠夫和刽子手身上就自带煞气,各行各业的人也都有着各行业独特的气质。
蹲过监狱的人,也是有特有气质吧,尤其这种服刑时间极长的人。
不知他底细时,尚不觉得,现在知道了,就觉得他身上有种带着戾气的乖顺,带些压抑的刻板,总是说不出的违和感。
二哥曾说看守所的老犯挨打是常事,不是挨警察打,是挨狱霸打。——无论哪里,只要人数达到一定数量,就会有霸凌。
监狱或者劳改农场,这种事,会更泛滥一些吧。
他身上有那种暴戾的气息。
邱鹿鸣无意识在稿纸上写着俄语单词,却一个也没记住,当一页纸的正反面都写满的时候,她懊恼起来,为了自己的失控,也气恼那人干扰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十一点四十五分,邱嘉树抱着一个旧棉袄包着的饭盒进来了,这几天他来图书馆的次数比方馆长都多。
一进来,他的目光就准确锁定了马振翼。
而马振翼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就见到身穿警服的邱嘉树,条件反射腾地起立,站得笔直,两秒钟后,他意识到失态,又满脸通红地坐下,屁股刚挨着椅子,又拿起自己的帽子手套,大步冲出了阅览室。
邱鹿鸣抽出他的阅览证“哎”了一声,邱嘉树放下饭盒,一把扯走阅览证,追了出去。
十分钟后,邱嘉树回来了,看看几个学生,对妹妹说,“放心吃饭吧,下班等着我一起走。”
晚上下班,邱嘉树准时来接邱鹿鸣下班,她笑着说:“真是天下太平,邱警官居然这么清闲,总有时间接我下班下课。”
“我警告过他了,不许再来图书馆。”没了读者,邱嘉树说话就方便多了。
“你”邱鹿鸣很是无语,她想说二哥这样做挺过分,但是想想中午自己的心情和反应,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无力地说,“人家已经不是犯人了,你凭啥啊。”
“他还得定期去派出所报到,做思想汇报。”邱嘉树言简意赅。
“二哥,你还说预审那个同事说话拐弯抹角,总给人下套,你看你,现在说话也挺冲,你不是不用直接接触犯人的吗?”
“我有吗?你方姐怎么没说过?”
“她?现在你放个屁她都觉得是香的。”
“真粗俗!”邱嘉树咧着嘴笑,捏捏妹妹的鼻子,“赶紧回家吃饭!然后去上课,赶紧毕业!都耽误我终身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