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道:“孝子之情,义不顾死。世间谁无徇孝之心?谁无正道之念?二人父亲冤死,又无申告之门,此时国法又在何处?裴兄以国法为重,然国法不外人情,我辈读圣人书,何能罔顾书中宽仁之义!”
不独两位宰相辩得激烈。我每日在典客署中,也能见到大家为此事争执,还不时听到朝中关于此事的热议。其中之一,便是河南尹李适之以为二子孝行可悯,接连向圣人上了数封奏疏,言辞激烈,都是为二子辩护的。
我是与养父一样认为法不可废的,初时只当李适之和张九龄一样读了太多圣贤书,处事以仁善为本。后来又想,他剿灭盘瓠蛮族时,何曾手下留情?因此时常不解。直到有一日与养父说起此事,裴公屏退仆婢,轻声道:“李公乃是太子承乾之孙,怀州别驾之子……”
我顿时大悟。李适之祖父、太子李承乾当年在宫闱斗争之中失败,含恨而终,太宗下令葬以国公之礼,最终李承乾也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更是一辈子只做了怀州别驾这样的小官。他为人子孙,知道父祖经历坎坷,心中想必郁郁,因此见到二子为父报仇,才会如此触动罢?[2]
这件事挑动着洛阳仕女的心弦。洛阳百姓大多如张九龄、李适之一般,认为该当活之。然而皇帝最终下敕,命令河南府杖杀二人。士民皆怜二子孝行,为作哀诔,榜于衢路,敛钱葬之于北邙山。众人又恐杨万顷家人掘二子的坟冢,便又为他们起了数处疑冢。
[1]李适之治理洛水,在开元二十四年,本文中将其提前一年。
[2]张家二子量刑之争,见《资治通鉴》开元二十三年部分。但说李适之支持张家二子不死,是我编的。
第25章且尽平生嫁娶缘(王维)
第二日早晨,他早早辞别,回家去接母亲,一起去福先寺听讲经变。福先寺是皇家寺院,堂宇宏美,林木萧森。讲变结束后,听讲的信众三三两两从变场中步出,意犹未尽,讨论着变文情节。
“佛说:‘无尽意!是观世音菩萨成就如是功德,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是故汝等应当一心供养观世音菩萨。是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此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如今听法师讲的,观世音菩萨果真显灵于人世间哩。”
崔氏悠悠念着《法华经》。她年已五十有余,穿着暗蓝绸衫,深青长裙,面上带着笑意,颇为慈蔼。她注意到,长子有些神思不属:“怎么了?”
王维双眉微凝,想的却是那年在汉中的事:那日阿妍回邸店甚晚,与他在邸店后园的小径上相遇。他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贪看沔水风涛,便误了回家时辰。可他自幼清心礼佛,又习练琵琶,五感敏于常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分明嗅得她身上隐隐有丝水气,低头看时,见她鞋袜也更换过了,而她当晚又发起烧来。他虽感异常,却未多想,只道她一个小女郎家也该有些小秘密,直到今日听讲,那个出自李适之本人之口的故事,明明白白点出了“观音菩萨”救李适之的时日——正是他们在汉中的时候!
他笑道:“儿子只是在想,这观世音菩萨,儿子似乎识得。”他语调清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事。崔氏本拟笑骂“你胡吣些什么”,然而她瞟了一眼长子微攒的眉心,便没有出声。
王维重新开始做官了。又一次过上了这种早起入朝视事、中午在官署吃完饭回家的日子,他并没觉得不适,但预料之中的那种欣喜,也没有持续多久。
这天的清晨,许多臣子照例聚集在皇城门口,等待门开。有的人还未用过朝食,于是急急吃着怀中揣来的蒸饼,不免又被人取笑道:“仔细如武后时的张衡一般,遭御史弹劾!”
——武则天时期有个叫张衡的官员,位至四品,将加一阶成为三品,却因见到路旁蒸饼新熟,买了一只在马上吃,而被御史弹劾,最终武后决定不允他升官。
众人一时大笑。吃蒸饼的人则面红耳赤,反驳道:“圣人英明睿智,岂是武后可比?”
在这一阵阵笑声中,王维见到河南尹李适之负手立在门旁,身上绣着如意纹的圆领紫袍熨得平整之极。他身量高大,兼且肩宽胸挺,这身紫袍穿在他身上,正是气势沉雄,腰间束的玉带在温煦朝阳下闪着淡淡光泽,衬得他于威武之外多了几分清润。王维见了他如此人物,也不觉暗自赞叹。在他面前,自己这身低阶官员的青袍,确乎显得寒微。
李适之留意到王维的视线,向他微一点头。王维彷徨片刻,走了过去,拱手为礼,笑道:“下官是中书省新任的右拾遗,姓王名维,字摩诘。”
“原来是太原王摩诘!”李适之官位虽高,平素却没有多少自矜的气息,笑得很爽朗,“君之才名,我亦有所耳闻。”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维道:“下官昨日随母亲听讲变,听说了李尹为观世音菩萨所救的事,实在感人。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李适之听他说起变文之事,又笑了:“王拾遗只管说。”
“下官只是不解,李尹何以得知那女郎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呢?莫非当时空中别有异象,譬如祥云梵唱不成?还是菩萨亲开金口,告知李尹的?”王维笑着问道。
李适之道:“实不相瞒,自我将那故事送到洛阳寺庙中传唱以来,王拾遗是第十八个有此一问的人了。”王维赧然道:“下官愚钝。”李适之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便是再多的人问我,我也甘之如饴。实话说与王拾遗罢:我并不知那是否观音菩萨。我托洛阳寺院传唱此事,全为寻那女郎。若我寻不到她,我才只当她是匆匆一现的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