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前直消磨了几刻钟,她才徐徐走出院门。她一双妙目打量着寺中的朱楼古殿,寒松碧池,随即目光又投向大雁塔上。她一向畏高,但她今日情绪极好,便举步向塔边走去,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进门时,她也照例看了一遍那人进士及第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方才上塔。她登上第七层时,微觉气喘,便停下了脚步,不再登剩余的二层。
天光尚早,她俏立在塔中,望着东方温润的晓日。
渭水寒光,摇动藻井,玉峰晴色,上于朱阑。九重宫阙,参差可见,百二山河,表里可观。
这一副景象啊……她从未觉得,这座她生长的城池壮丽至此,美好至此。而那个人的才华与风度,则是这座城、这个盛世最好的装点。他是一块温润的好玉,而她,决意要拿到那块玉。
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他已经有些老了……但她还是想要。
拿不到,就不甘心。
她心情很好,笑问侍女:“我每隔旬日都来这里,是不是有些痴傻?”侍女奉承道:“世间似十五娘子这样痴心的女郎家,再也没有了。他定会识得十五娘子的诚心的。”
崔十五娘颦眉,心底暗骂一声“蠢材”,没再说话,默默想道:“我岂止要他识得我的痴心?我更要他的痴心!”
她转眸,望着塔下慈恩寺旁的杏园。当此季节,杏园一片萧疏,惟有枯枝残叶,更无有春日里游人如织、莺花争笑的景象。但她此际心中高兴,眼中看去,任何景物皆有一番光彩。
她方欲走到另一扇窗户前,忽然眼帘中撞入两道相携而行的身影——
那两个人缓行于杏园中,也不知在欣赏些什么。男子一身青衫,举手投足无不有一种潇洒清贵之态,眉目温雅,是那个她魂梦相系的人。而女子则戴着帷帽,帽檐轻纱坠下,掩住了容貌。
但崔十五娘自幼习画,眼力何等锐利,且此时站在高处,视物清晰,顿时便认出了那女子纤瘦的身形。她脑中如有惊雷炸响,手指按住了窗台,脱口喃喃道:“怎么会?”
那个她恨绝了的女子,不是、不是死在了一场暴病之后吗?
一阵清风吹过,掀起了那女郎的面幕。女郎立即将面幕压下,但她仍是轻易得见对方的容颜:肌肤透白,五官姣好,正是那个她连在噩梦中都不想见到的女子。
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竟然未死?!还……还与他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怒意熊熊而起,几乎要烧透她的胸腔。
她骗了她。她声称自己已经死了,却脱身而去,欺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她。
……不,是他骗了她。她看向那两人,只见男子伸出手去,给那女郎整理面幕,还隔着面幕捏了那女郎的脸一把。那两人亲昵的姿态看在她的眼中,直是无比刺目。
她咬紧了唇。嘴唇被咬破了,渗出比口脂更红的血滴,牙齿也沾上了口脂。她自小受着崔家的教训,无论何时,都不能丢弃高贵的姿态。是以即使此刻,她亦保持着静立的姿势,没有出声,更没有冲下楼去,只有原本娇艳的面目,因扭曲而显得无比狰狞。
但她面对着窗格,是以也无人看得到她的神情。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侍女只觉主人此际的容颜、气度似是哪里不一样了,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只是无端打了个哆嗦,垂下头。崔十五娘淡淡一笑:“走罢。”
下塔时,崔十五娘对墙上的进士题名再未一顾。
三日之后,她约了右相李林甫的女儿李十一娘小聚。李十一娘素日里极受李林甫宠爱,在长安的贵女间深受奉承,是以若非崔十五娘与她自幼便有交情,也是约不到她的。
崔十五娘亲手煮了茗汤,又加了羊乳、盐和胡椒,递给李十一娘:“我听说李右相为了朝廷政事,甚是辛苦。”
李十一娘随意喝了两口,懒洋洋道:“我家大人虽是辛苦,但如今左相也为他分去了许多辛劳。”
所谓分劳,便是分权——李林甫与李适之争权,原是朝中公开的秘密。崔十五娘不着痕迹地一笑:“听说左相向来精干。”
李十一娘浅浅皱眉,声音薄淡:“文皇帝的曾孙,原与旁人不同。”
“我没有见识,平素不过爱读书作画罢了,不懂什么政事。”崔十五娘笑起来,“我竟只羡慕那裴家女儿,得他深情相待。”
“左相当初为那女子倾倒,长安无人不知。可她死了之后,他也未有多少痛楚之意,反是广纳妾室,夜夜笙歌,朝朝宴饮。可见这世间的男子,大多薄情寡恩。”李十一娘把玩着手中的瓷盏,微微唏嘘。
崔十五娘轻声道:“若是那裴家女儿当真死了,他倒也称得上薄情。”
李十一娘听得这话似乎别有深意,搁下茶盏,抬眸问道:“你说什么?”
崔十五娘弯了弯唇角:“我也不敢说——只是我前日在慈恩寺,确是见到了与那裴家女儿极为相似之人。世间岂会有容貌相像至此的人?以我所见,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那裴家女儿的魂魄不散?”崔十五娘挑眉。
“魂魄?”李十一娘抖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冬日暖阳,又将茗汤捧在手心里暖着,“世间哪有魂魄可以久住人间?耳食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