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道:“台主可否让我去见一见这个波斯人?”说话时带了几分忐忑,盖因就像我说过的,李适之是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未必肯同意我一个女子插手这种政事。
谁料他思忖片刻,笑道:“卿熟谙胡语,若能替我问清他们究竟是如何想的,也是立了大功。”
我惊喜之余,难免疑惑:“台主怎地答应得这般痛快?”
李适之笑道:“裴左丞特地嘱咐我,不能以寻常女子视卿,而那日卿在酒肆中与幽州军士斗酒,为我平息军中内讧,我……更觉卿非寻常女子。”
我摇摇头道:“世上每一个女子,都能做出不寻常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较旁的女子更走运罢了。养父养母不曾拘束我,阿兄更是待我极宽容……”想起崔颢,慢慢地笑了。
李适之看着我,忽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旁人提到我时,面上也有如此温存笑意,我便足了。”
我被他盯得有点窘迫,低了脸,却觉他的手臂猛然用力,将我带入他怀中。我惊得叫了一声,他却嘘声道:“休怕。”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
他手指穿过我的发,灵巧地拨了几下,将我的头发打散。我惊道:“台主要做什么?”他伸直双腿,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笑道:“我从前读到《子夜歌》中的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心想女子披头散发之状宛若疯妇,有什么可怜可爱?最初传唱这些歌谣的人,大约皆是些田舍奴……如今见到卿鬓发如雾的娇媚情态,才知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何处不可怜’。”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甚是惊惶,他却一指窗外明月道:“我曾听伶人唱过两句,‘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众人以为绝妙,我亦以为然。”
我强笑道:“我还以为豪情如台主,会更喜欢王少伯同题的另一首:‘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他不以为然:“愁绪与壮怀,皆是人间常有之情,何必非要厚此薄彼?我以为,若不能正视愁事,便也不能真心欢悦。”
这话倒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喃喃道:“李青莲诗云‘与尔同销万古愁’,虽是豪气纵横,却也正是默认了人间本就有万古长愁啊。但台主天潢贵胄,又身居亚相之尊,竟然也能……明白这些吗?”
“天潢贵胄。”李适之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抚过来,将我的脸转向他怀里,我的眼里,便只剩下那片紫色的衣袍。烛火的微光照在官袍光滑平整的面料上,他的体温带来的热度,似乎越发明显了。我紧张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
他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起了话,话里没有绮艳的意味:“太宗文皇帝曾经说,即使太子有腿疾,不堪继承大统,也当由他的长子来继承。他的长子,便是我的父亲。”
“啊……”李世民最初有这种想法,不难理解。就连唐律也有类似的规定,选择下一代家主时,嫡子不能立,则立嫡孙。我下意识地扭头,然而他一抬袍袖,紫色的华贵衣料便盖在了我的脸上。
沉水香的气息将我包围了。
“天潢贵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山中的深潭,平静而缺乏温度,“只有在你这一支离大统够远时,做天潢贵胄,才不是一件苦痛的事。”
“台主是说……”
是了,李隆基的猜忌心很重,他几个兄弟要万分谨慎,原本有资格登上帝位的李承乾的儿孙,当然得加倍谨小慎微。
我突然觉得,这个姿势,并不是为了暧昧,而是……为了让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看不见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我虽然粗疏,却也早早就懂了这些。记得那日我曾说,我还年少时,就必须勉力做一个男人吗?”
“嗯。”
“我辛苦了很久、很久,才做完了我想做的事,祖父和父亲的事。做完之后,我没有那么辛苦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了,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这番滋味,也不大好受。是不是很可笑?”他像是在为了维护骄傲而自嘲着。
我摇了摇头。
他撤去了覆在我眼睛上的衣袖,低下头,与我对视。他的目光灼灼,映着烛火,炽烈而温柔。
“郁卿……你是如今我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里,我最想要的。你可愿留在我身畔,与我同销这万古长愁?”
这真是个诗意的邀请,我一瞬间微微怔忡,甚至于……有些动心。
他想是捕捉到了这一瞬,取过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想要坐起,却被他轻轻按住。他举杯含了一口酒,凑到我的唇边,将酒哺入我口中,我只得咽下。
酒水流溢在我与他的口中。他这次却不似上次那样急切,唇舌触碰之际,轻柔而又体贴。待得这个长吻终于结束,我睁眼时,几有望朱成碧之感。
他轻笑道:“那日粗莽,是我对不住卿。今日……卿可还满意么?”随手抚摸我的脸庞。他的手指粗糙,带来奇妙的麻痒之感,让我蓦地想起王维的手指——王维自幼苦练琵琶,左手五指上原是生满茧子的。
我猛地坐起,从李适之的怀中挣了出来,满腔都是愤怒,对自己的愤怒。我不仅没有拒绝他,还被他一亲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