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叔想到秀才的时候,秀才正在翻看一个软皮的笔记本。他不知自己这是第几次翻看这个本子了,以至于本子的四角已经被他磋磨得毛了边,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放手,总希望在里面能再现一些新的令他既惊讶又欣喜若狂的东西来。
那天,这个笔记本从赵牌娘挂在院门上的书包上滑落在地时,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秀才看到。其实秀才那天只是想去拜访一下赵牌娘,不想恰巧看到赵牌娘临出门时生内急的情形。
秀才本以为,这么个农村娘们手里的本子会有什么稀奇,没想到随便的一翻,却翻出个惊天秘密。
原来,本子里展现的竟是赵牌娘近两年的日记。日记虽然不是每天都有,但从其断断续续的记载中,秀才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赵牌娘一直在追寻着一个她日记上所谓的“仇人”。
日记上说,这个仇人姓“胡”,曾是一个兵团下辖的连长。
这让秀才极其惊讶。他惊讶的不是赵牌娘复杂的背景,而是赵牌娘追寻的仇人与他这些年苦苦寻找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就是说,他和赵牌娘很可能有着同一个仇人!
这让秀才惊讶的同时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他一直就想拉拢赵牌娘好好为自己所利用,这下机会真的来了!
可赵牌娘究竟与这个姓胡的连长结下的是怎样的梁子呢?这些日子,秀才反复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中斟酌着、反推敲着,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这天,他照例把赵牌娘的日记本又翻了翻,还是一无所获,便心思着不如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牌娘,套套她的话。
秀才说做就做,他走到市场,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钻进了赵牌娘的菜摊。
冬天了,赵牌娘的菜摊已从露天搬到了一间小屋里。秀才走进小屋时,赵牌娘正应付着顾客的讨价还价。赵牌娘一眼认出了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男人,所以顾客走后,她招呼秀才坐下,然后大咧咧、笑嘻嘻地问:“大兄弟也是来买菜的?”
秀才按照赵牌娘手指的方向一屁股坐在火炉旁一只小板凳上,接着赵牌娘的话茬回答:“嗯,正好路过,想顺便买点。”说着,从身上摸出一颗烟点上。
秀才长得斯文,烟抽得也斯文,尤其在每次做“吸”的动作时,他两眼一眯再一睁,额头和鼻梁上便因此显出了许多细密的皱纹,惹得赵牌娘的心竞怦然一动。
这个动作和表情赵牌娘太熟悉了!多少年了,它们就像两只酸酸甜甜的果子,结在她心房的枝桠上,令她每每想起,都会情肠寸断,宛如从老妇又变回了少女……
“你抽烟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人。”赵牌娘想着想着,突然脱口而出。
“是吗,像谁?我认识吗?”秀才故意问,他觉得他要引出的话可能就要来了。
赵牌娘摇摇头,她走到窗前,沉静得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喃喃自语道:“他,早已经不在了……”
“他,是你的什么人?”秀才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见赵牌娘扭头看着他,马上又说,“哦,当然,你若不愿意,可以不说。”
“唉!”赵牌娘叹了口气,坐回到菜摊旁的破椅子上,说,“其实也没啥,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其实,他是我年轻时在老家的恋人。”
“他,不在了?”秀才有些被赵牌娘的情绪感染了,不禁小心翼翼地问。
“是,六几年的时候,死在这东北了。可惜,那时我还在安徽老家,所以连他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上……”赵牌娘的眼圈漫上了两片微红,像海水里飘落了两片晚霞,令秀才不禁在心里赞叹:原来赵牌娘还有如此美的一面!
六几年,死在东北了?
秀才的心一震:难道赵牌娘的初恋恋人会是……?这怎么可能?
秀才突然对事情的真相产生了害怕,他正犹豫着该不该问下去的时候,赵牌娘突然说:“天晚了,我该收摊锁门了,大兄弟,这时候了,您还需要买菜吗?”
秀才向窗外一看,冬天的天真是短得很,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了。
“哦,那,买一点吧,明天也得吃。”秀才说着,胡乱地选些菜买了,然后心不在焉地与赵牌娘道了别。
秀才的身影消失在刚刚亮起的霓虹灯的光晕中后,赵牌娘的眼泪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不知为什么,今晚的她,突然觉得秀才的那张脸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影响了她一生的那个人——
赵牌娘的老家在安徽,当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便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她的表哥赵成伟。她和赵成伟青梅竹马了十五年,十六岁那年,赵成伟随父母远迁省外,从此竞音讯杳无。
可偏偏赵牌娘是个死倔死倔的丫头,虽然知道其实打小表哥赵成伟就看不上她,拿她就是妹妹而已,可心里偏偏抱定了“非表哥不嫁”的决心。
二十岁那年,父母强迫赵牌娘与当地一男子订婚,赵牌娘在一黑夜逃了出来,从此踏上了寻找表哥赵成伟的漫漫长路。
赵牌娘一路边打听,边乞讨,辗转数年,等到打听到表哥的消息并追随到东北时,表哥一家已经是家破人亡,从此与她人鬼殊途。
从此,赵牌娘在东北安家落户,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出迫害表哥一家的罪魁祸。
多少年过去了,北大荒冷硬的风已把赵牌娘从一个文静少女打造成了一位泼辣悍妇,可无论怎样,赵成伟的面孔却一直在赵牌娘心里年画儿一般新鲜着、清晰着,就像这个傍晚她看到的这张脸。
这两张脸是如此的相像!
难道这位大兄弟与表哥……?赵牌娘不敢再想下去,她说不出此时的心情是高兴,还是畏惧。尽管多少年了,她日日夜夜想得到表哥家人的消息,可如今真相似乎已经崭露头角,她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牌娘呆呆地站在屋中央,像一根朽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翻天覆地地在屋里翻找起来,边找边嘟囔着:“应该记下来,应该记下来!可是笔记本究竟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