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静默的山岗还笼罩在朦胧的薄雾里,山顶传来一阵悠远而沉闷的钟声,钟声缓缓漫过山岗传达至远方,一声未歇一声又起,将寂静的山峦从沉睡中唤醒,早起的鸟儿唧唧咋咋的叫个不停,连树叶上的露珠似乎都鲜活了几分。
半山腰上矗立着一座古旧的庙宇,宝相庄严,岁月沉淀下来的建筑物多有斑驳,却总能在边边角角处觉它独特的雕琢与魅力,钟声过后,整个寺庙都热闹起来,穿着朴素衲衣的僧人们疾步来去,没有任何一个人奔跑,也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嘈杂声。
很快,主殿前的广场上坐满了僧侣,他们面容平静肃穆的盘腿坐在蒲团上,视线平和不偏不倚,方丈坐在最前方,双眼微阖,默念着经文,整个广场上只有戒律院的掌院执事净正在大声念着僧人们的名字。
“明空。”
“弟子在。”
“明然。”
“弟子在。”
……
遥远的山脚下,蜿蜒的山路上,慢慢向山下驶去,开车的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男人,狭长的凤眼隐藏在金架无框眼镜背后,略显凉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线,看不出喜怒。
他似乎很喜欢白色,白色的毛衣,白色的风衣外套,白色的长裤,白色的皮鞋,还有,白金色的手表,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从后车镜里观察身边之人的神色。
副驾驶座上坐着个小光头,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系着安全带,两只脚都够不着车底,光溜溜的大脑袋上寸草不生,看着比阳光下的镜子还亮堂,白色的童装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衬得他越娇小可爱。
小光头此刻正在生闷气,胖胖的小手托着又圆又肉乎的腮帮子,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珠子径自盯着窗外,一声不吭,山顶上的钟声缓慢而沉重的传了下来,却听不见僧人们念佛诵经的声音,小光头的目光微微暗淡下去,状似小大人的重重的叹了口气。
白希景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弧度小得仅够证明他愉悦的心情,“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回来看看。”
“我一定会回来的。”小光头纯黑与纯白相互辉映的眼睛清澈纯粹得令人不敢直视,又密又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仿佛只要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哪怕他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你都会相信。
“师傅说,等我长大以后,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如果我还是想要回寺里的话,他就亲自为我剃度,师傅不会说谎的,等我长大了,我就自己回来。”
小光头绷着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以显示自己的认真程度,看着他清澈纯净的大眼睛,白希景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看来领养这个孩子是对的,至少他觉得生活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小光头今年刚好五岁半,是山上璞真寺的和尚,从他刚满月被师傅捡回去后便一直住在寺里,整个寺庙里都是成年和尚,唯有他一个孩子,于是,直到现在并且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光头都以为自己是个真汉子,而事实上,他是个纯妹纸,他应该改成“她”!
小光头是听着经文长大的,她面对佛祖菩萨比其他僧人更加虔诚,但她听不懂师傅所讲解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普通众生”等等禅意,反而很喜欢去找武僧堂的师侄们打架,虽然……她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没多少战斗力,可是,这是她唯一能玩的游戏。
璞真寺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寺内生活完全自给自足,日子过得清苦,无论年长年幼,都需要劳作、诵经、礼佛、抄经书,但因为从懂事开始就是这样过来的,小光头反而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她不知道五岁的小孩其实是可以抱着长辈撒娇耍赖不讲理的,五岁的小孩每天都可以睡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五岁的小孩可以不用干一点活儿就吃饱穿暖买玩具。
小光头很喜欢璞真寺,喜欢爱静坐参禅的师傅,喜欢严厉的戒律院师兄,喜欢腰大膀圆的武僧堂师兄,喜欢胖乎乎像弥勒佛一样的饭头师侄,喜欢每天跟她比提水却又嘲笑她人小力微的明然师侄,喜欢……
她喜欢璞真寺里的一切,可是师傅却把她赶出了寺。
一想到这里,小光头嘴巴一瘪,晶莹剔透的泪水快聚集,却含在眼眶里将滴未滴,又长又密的睫毛像是沾了水的蝴蝶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看着让人一阵心疼。
白希景忍不住想叹气,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小光头圆溜溜的光脑袋用力揉揉,“你师傅说的对,不入红尘,如何能够看破红尘,你才五岁,就决定一生陪伴青灯古佛,实在是早了点。”
“五岁半。”小光头很认真的纠正白希景关于她年龄上的错误认识,看着小光头较真的样子,白希景差点笑出来,“好,好,五岁半,爸爸错了,不该记错小净尘的年龄。”
“嗯。爸爸是什么?”小净尘好奇的问。
山上都是出家人,斩断了一世红尘,几乎不会谈论俗世间的事情,而小净尘又是个弃婴,未免她总是纠缠于“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这种令人心酸为难的问题,僧人们便有意无意的避过了某些常识性的教育,以至于像“爸爸”“妈妈”这种对于正常人来说代表着最亲密最重要的人的词汇在她脑海里反而陌生得一片空白。
白希景哽了一下,才道,“你以后就会明白的,记得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你要叫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