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鸡鸣》
长安未央,宣室殿明。白壁丹楹,蓊蔚洇润。
殿中燃着清淡龙涎香,一下午的时间,皇帝李玉都坐于殿中接待朝臣,批阅奏章。
众人皆知,皇帝李玉于政事上分外勤勉,他不好。色不好财,不喜游玩不爱铺张。平时不上朝的时候,李玉整日待在宣室中,并无任何兴趣爱好。比起先前两位皇帝随意难捉摸的性情,这位天子沉静内敛的程度,让诸位朝臣感动得近乎落泪。
由是皇帝陛下的一些小毛病便可以忍受。
比如有人奏请选秀,被李玉多次驳回;
有人批评国舅洛氏教女不严,皇后无子,被李玉半斤拨八两地绕了过去;
再比如有人论及信阳长公主的婚事,言不该如此匆忙决定,男方还是江湖人,身份与殿下不匹配,也被李玉一声冷笑打断。
到最后,日入西山,已无朝臣再来求见。李玉依然坐于宣室,冷静地看着自己铺在长案上的一张大幅地域绢图。此图绘有大魏国土,李玉在其上点点画画。若有人来看,便能看出皇帝圈了又圈的地方,乃是洛阳。
洛阳地处关外,西靠潼关。不破潼关不入关,可见洛阳地位之重要。而近几年,因无战乱,洛阳地理位置突出,经济颇为发达,已超越长安,被人誉为“东京”“小长安”。而与此相反,长安的地理优势减弱,凉国、夏国都离长安过近,经济往来频繁的同时,也带来一些战祸。掌权者坐镇长安,早已渐渐丧失前朝的优势。
李玉目光盯着洛阳,他考虑迁都之事,已经不是一两年。然长安自前朝时便是中原的京都所在,他想要迁都,把一国的中心彻底转去洛阳,也必要做些充分准备,否则难以说服朝中诸臣。为了迁都这事,李玉筹谋数年,甚至放下了别的一些事,一心一意为此准备。
尤其是此次,得知妹妹在路途上几次三番遇到凉国贼子,更让李玉坚定了迁都之心。
他手扣着案头,闭上眼沉思:他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迁都这件事做完,朝臣反应过来后已经无法挽回呢……
“陛下,雁将军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殿外黄门毕恭毕敬地躬身请示。
李玉眸子睁开,冷冽的眸心漾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他才“嗯”了一声,着人进来。同时辰,到了御医前来请脉时间,两边来人便同时进殿。御医跪坐于陛下身边,替陛下诊脉时,眼睛余光看到李玉盯着雁将军的书信,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御医察觉陛下脉象之僵,便借说话来让陛下放松些:“雁将军真乃当世之女英杰!有雁将军同行,长公主必然能如约回朝,陛下不必担忧。老夫记得雁将军该与长公主殿下差不多大了吧?说话间殿下都要成亲了,雁将军的婚姻,她家人愁得不行……”
李玉合上书涵:“与你无关的事,少打听。”
御医被陛下话里的无感情冻得一僵,忙低头,不敢说话了。
很长时间,殿中再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陛下似终于研究完了雁将军的书信,提笔要写字,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将手腕从御医手下移开。提笔落字时,一阵咳意涌上,他忍不住偏头咳嗽。黄门慌张递来巾帕,巾帕上沾着丝丝红血,看得御医触目惊心。
李玉缓了一会儿后,与御医忧心的目光对上,唇角一扯,哂笑一声。他开始写信,中途,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你脉案已经记了这么久了,朕还能活多久啊?”
“陛下,此话不可讲!”御医惶恐,噗通跪下,他全身被吓出一身冷汗,瑟瑟发抖,“陛下乃真命天子,万岁无疆……”
李玉没说话,御医鼓起勇气抬头,看到陛下漠然无比的冷峻侧脸。御医顿时想到皇帝的病情,想皇帝如此日夜操劳,为国事耗心耗力,膝下无子无女。他一人住在未央宫,宫中那样大,然皇帝平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太皇太后隐居多年而不出,且与陛下的关系也谈不上好;皇后和陛下的关系,更是人前一个样,人后如陌路;只有长公主殿下偶尔会进宫来陪陛下说说话,到那个时候,陛下才有点温情的样子。
然而长公主殿下和陛下不愧是同胞兄妹,一个性情,都是冷冰冰的。长公主她也不常来未央宫……
而留在长安城中的其余宗亲藩王,陛下更是基本不见了。
陛下所有的心思都放于朝政上,奈何心力交瘁,病入膏肓,也无人知……
御医眼中被热潮涌没,思及这些年陛下的脉案越来越衰弱,却毫无办法,他们就焦急不安。有时候甚至抱有悲观之心,想劝陛下尽早与皇后洛女诞下子嗣,那日后也……然这些话,几乎是在咒着陛下,又是在插手国事。他们根本不敢说。
想到一桩桩事,都由陛下一人扛着,无人替他分忧,才至他这般情形,御医忍不住悲从中来,落泪而泣。
李玉听到了努力压抑的抽泣声:“……”
他突然觉得可笑:“何悲?自古从无万岁之天子。”他放下笔,问道:“朕还能活多久?一年够吗?”
御医轻声:“只要陛下注意调养……”
“不成了,”李玉淡声,“近来,朕时常头晕,意识有片刻空白。长此以往,如何处理国事?朕甚至疑心朕这乃是中风之前兆,然你们太过无用,都说不是。眼见着朕身体一日日差了,也是可笑。”
御医不好辩驳,羞愧无比:“绝不是中风!陛下您尚年轻,哪里至于那般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