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璇入得厅中,瞧见那乳白绘春小瓮中的茶叶,便轻笑出来,“上好的寿春莲心,这还能叫简薄?我长这么大,也就喝过两三回,这次可真是要饱口服了。采衣——”她看向一直沉默的韩采衣,“你觉得简薄么?”
“当然不算简薄。”相较于从前的活泼好动,今日的韩采衣显然沉闷了些,兴致缺缺的瞧着那一副冲茶器具,道:“婉容一向最擅茶事,我不会旁的,今日专门坐着喝就是了。”
唐婉容握着嘴儿一笑,“我知道,你们都会偷懒,六姑娘必然也会这样说。罢了,我先辛苦些整理器具,那边的游鱼最妙,两位贵客先散会儿心吧。”她如此说着,便朝谢璇递个眼色,“表姐从前总爱捉我莲池里的鲤鱼吃,六姑娘你可要劝着她一些。”
谢璇自知其意,便挽了韩采衣往外走,“既然如此,今日索性恶人做到底,也捉两条烤了吃。”
俩人出得花厅,外头春光融融,莲池里只有几处经冬的荷叶残梗,周围柳丝低拂,梢头抽出的嫩芽漂在水面,有一群鸭子正在湖面上慢慢游动。
谢璇跟韩采衣是自小惯熟的,吩咐芳洲在池边等着,同韩采衣走远些,便问道:“一进来就瞧你心事重重的,是有什么事?”
“我是偷跑出来的,璇璇——”韩采衣看向谢璇,忽然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我们家被禁军围着,哥哥下狱的时候是你和表哥表姐费心出力,这些事哥哥已经同我说过了。可是,”她忽然声音一低,几乎带出哭音来,“昨儿父亲入宫面圣后回来,说,说哥哥他不是我哥哥,他……”
因心绪起伏,韩采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她强忍住哭音,“他说哥哥其实是个皇子,当年宫中皇子公主多有早夭的,才送到我们家来寄养磨砺。我怎么都不信,这么多年爹娘从没说过哥哥是什么皇子,宫里那么多人,也从没有做过任何……璇璇,我心里乱的很,我不信他是什么皇子,他是我哥哥,他……”到底是冲击太大,韩采衣在家的时候为家中武风所慑,从未懦弱哭泣过,这时候却忍不住了,扭身伏在谢璇肩上,抽泣道:“我不信。”
谢璇刚才见着韩采衣那沉闷的表情时,就猜度唐婉容这茶会是跟韩玠册封的事情有关,如今听韩采衣这样哭诉,心中便是了然。
她晓得韩采衣对这位兄长的依赖,只能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韩采衣肩膀抽动,泪水浸入谢璇的衣裳,声音里都透着委屈,“父亲说皇上感念他抚养哥哥的辛劳,会封一品国公之位,甚至说要封我做什么县主。我不要什么县主,我只要哥哥,璇璇,这一个多月……”她死死的咬住嘴唇,憋住了哭声。
“我知道,我知道。”谢璇低声,这种事无可回转,也只能宽慰,“不管玉玠哥哥是不是皇子,他疼爱你是真的,到了哪儿,他都还是你的哥哥。”
韩采衣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母亲听见之后气坏了,跟父亲吵,哥哥这半个月都没能回府,我害怕极了。”
谢璇轻轻拍着韩采衣的后背,叹了口气——
除夕那夜赵文山入宫喊冤,皇后偷龙转凤的事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元靖帝想要回孩子,不能翻出皇家里的阴私事情,就只能编出这样的理由。不过这由头也只能骗骗局外人,对着韩遂的时候,惠平帝并不能隐瞒事情。当年韩家的孩子已经死在了乱葬岗,即便韩遂能稳得住,得知实情的韩夫人又怎会无动于衷?
韩采衣与谢璇同龄,自然也是懂事的。此事既然已由元靖帝开口,那便不是靖宁侯府所能反抗,她今日也是憋闷之极才会跑到西平伯府来,此时趴在谢璇肩头哭了一通,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第103章103
谢璇和韩采衣回到花厅的时候,水已经沸了。
唐婉容安排两人入座,韩采衣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唐婉容性格平和宽容,平素也爱跟着唐灵钧逗韩采衣玩笑,几杯茶冲出来,又宽慰打趣几句,总算叫韩采衣慢慢展开了眉头。
品完了茶,恰逢唐灵钧自外面回来,听说韩采衣今日心绪欠佳,当下便带着她骑马出城,要去郊外疯跑一圈儿。
谢璇因顾忌着记着韩玠的嘱咐,并不敢外出张扬,便依旧回府去。
到得二月底的时候,册封韩玠的旨意就下来了。元靖帝用的由头正如韩采衣所述的,说韩玠是寄养在韩家,如今将韩玠改姓陈,沿用“玠”名,以陈玠的身份记入宗谱,封为信王。册封的当日,韩玠在宫中谢恩之后,同特意被召入宫中的韩遂夫妇见了一面,便迁入信王府中。
元靖帝对于军权防范极重,如今韩玠成了皇子,韩家父子虽然不再手握雁鸣关外兵权,却与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更会提防。
韩玠这两年揣摩圣心的功夫见长,自身份确认之后,便一直克制着没有回靖宁侯府,至此时才算是见到父母面容。深宫大内,天子面前,父子俩克制着未曾表露,韩夫人却是泪流满面。
因韩玠身份尴尬,元靖帝显然不欲张扬此事,韩玠封王的当日,除了宗室之外,并无一人道贺。
随后元靖帝便嘉奖韩遂父子在雁鸣关外的战绩,封韩遂为靖宁公,以韩瑜为世子,念父子俩常年征战劳苦,特赐两人在京中休养,并特封韩采衣为县主,极尽荣耀。
这些荣耀并没能叫韩家任何一人高兴,当日敷衍着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宾客,韩遂夫妇、韩瑜夫妇及幼子并韩采衣几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个晚上。
而在信王府中,韩玠也独自站了一个晚上。
这座王府恢弘显赫,到处都是元靖帝赐下来的仆从,除了几个从靖宁侯府带过来的随身小厮之外,便再没有半张熟悉的面孔。
从亲人俱全的靖宁侯府公子、青衣卫南衙指挥使韩玠,到如今冷冷清清,被元靖帝和越王忌惮、举目无亲的信王陈玠,这其中有多大的落差,只有韩玠一个人知道。
空中有星无月,韩玠独立中庭,于清冷风露之中,握紧了拳头。
素来福祸相依,他失去了与亲人共聚的天伦,失去了在青衣卫中办事的便利,如今真正成了个华丽而无用的空壳。王爷又怎样呢?说出来尊贵无双,叫人艳羡,然而如今却只是华美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