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虚晃一枪(上)
酉时一刻,夕阳恋恋不舍地落下了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将天边渲染成血样的通红,此时正值晚膳时分,满长安城里炊烟四起,一道道或白或黑的浓烟在风中摇曳出泼墨般飘逸的舞姿,能站在山头上看着这等美景,着实是件不错的享受,若是尚有美人在侧,那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过面对着如此美景的李贞却显得有些子心不在焉,无他,李贞今儿个邀请裴嫣一道游览,除了因是陪伴心上人之故外,但更主要的却是为了避嫌。
李贞在等,等待着城中最后消息的传来,终于,就在夕阳即将彻底沉沦的那一刻,一骑飞骑从长安城的方向疾驰而至,毫不停顿地冲上了小山包,马上的骑士一直冲到了李贞身前不远处,这才利落地勒住胯下战马,利落地滚鞍下马,一个单膝点地,恭敬地汇报道:“殿下,府中晚宴已备妥,纳先生请殿下回府用膳。”
这句话听起来很是平常,无甚出奇之处,可落在李贞的耳朵里,却是两个概念,这话的实际意思是京师里的事情已经按原定计划办妥了,接下来的戏该如何唱就看李贞的了——长孙成亮疯了,正是计划中要实现的一个目标,当然,他之所以会疯,原因就出在崔泽奉上的那杯壮行酒以及李泰那柱清心明目的檀香的共同作用上——酒是药酒不假,本身却并无任何的毒性,只是含有曼陀罗花的精华在内罢了,只不过一经李泰日常所用的檀香中所含的火莲成分催发,立马就能引发致幻的结果,于是乎,原本就因受了刺激而精神有缺陷的长孙成亮在强烈致幻剂的作用下,彻底迷失了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武疯子。
长孙成亮在魏王府中发疯只是计划中的一个目标,另一个目标则是在长孙无忌与李泰之间造成些隔阂,当然,李贞并没有指望长孙无忌会将长孙成亮的发疯完全怪罪到李泰头上,不过嘛,造成个瓜田李下的局面也就够了,至少能令长孙无忌不会彻底地倒向李泰,一旦如此,自感无望在短时间里取得长孙无忌支持的李泰势必会抢先强行出手,如此一来,矛盾就将被抢先一步激化了出来,总好过任由老爷子从容部署,将所有皇子势力一网打尽来得强——李泰一闹,李恪势必也将被迫跟着出手,而此时后宫的事儿还没摆平,就算老爷子最终能将无能的李治扶上了马,那也只能是个妥协的结果,断无法将皇子们的势力连根拔起,而李贞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只要能趁机在朝中安插人马,李贞并不害怕李治能坐稳东宫之位,一切自可慢慢谋划去便是。
听得如此消息,李贞心中虽是振奋,可脸上却很是平静,只是笑了笑道:“也好,那就回府罢,牵马来!”
李贞一声令下,自有亲卫们将枣红马牵了过来,李贞翻身而上,哈哈一笑道:“嫣儿,本王这就先送你回驿站。”话音一落,一伸手将裴嫣抱入怀中,没等裴嫣惊呼声定,长笑一声,纵马冲下了小山包,径直往驿站方向冲去……
“二位先生,情况如何?”李贞一回到自家王府,气都不曾歇上一口,径直奔向了书房,一见到正在书房中闲谈着的两大谋士,一压手示意两大谋士不必多礼,笑呵呵地问了一句。
纳隆是这项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自是率先开口道:“回禀殿下,目下已确知长孙成亮疯了,魏王殿下亲自送其回府后,如今已是门下四出,联络重臣上本之事已全面展开,另,据信报,吴王殿下那头得知了魏王动起来后也开始了相应的准备,若是某料得不差,后日早朝时,二王必将全面发动,逼迫陛下立储。”
“嗯。”李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大步走到上首坐定,皱了皱眉头道:“看样子,后日的早朝会有场好戏看了,呵,本王倒是很期待的,哦,对了,传令下去,立刻切断与崔泽的所有联系,所有曾联络过崔泽之人一体调往外地分支,另,通知崔泽继续潜伏,最好能趁机打入长孙世家内部,若是不能,却也不必勉强,从即日起,除非本王亲自下令,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再与其发生接触,这事情不得延误,十八郎,尔即刻去办。”默默地站在一旁的燕十八闪了出来,恭敬地应答了一声,大步行出了书房,自去办理此事不提。
虽说眼下的事情全都按着计划一步步在走,可李贞心里头依旧不怎么踏实——魏王、吴王乃至长孙世家会有甚举动李贞都能猜得出,可唯独看不透老爷子将会如何应对,光是这一条便令李贞头疼万分的——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坑,到了头来,跳下去的却是自己,那等“乐事”,光是想想就令李贞闹心不已的,更何况燕妃如今也算是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一旦有失,李贞怕是连哭都来不及了,也由不得李贞不慎重行事。
“父皇那头会如何应对?”李贞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貌似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李贞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早在计划制定那会儿也就问过,两大谋士也回答过不止一次了,此时听李贞再次将此事提了出来,自是明白李贞的用心并不是在问这个问题,仅仅只是心中没底气的一种表现罢了,只不过明白归明白,身为谋士,本就负有谋士的责任,两大谋士倒也不嫌其烦,始终不曾发言的莫离笑了笑道:“殿下何须顾虑如此之多,现如今群臣纷乱,各拥其主,陛下除了取妥协之议外,又何曾能有其他选择,这不正是殿下所要的结果么?”
“不错,莫老弟所言有理,且让魏、吴二王去闹好了,殿下自可虚晃一枪,一旦圣上取妥协之议之时,必将会调整朝局,到那时,殿下大可借势安插人手,以待将来!”纳隆笑呵呵地紧接着说道。
呵呵,也是,想那么多干甚,左右都到了如此地步,那就走着瞧好了!李贞自失地笑了笑,也不再就此话题多说些什么,刚想着让人传膳,解决一下肚子问题,却见管家刘德全驼着身子走了进来道:“殿下,蜀王殿下到了,此时正在门外侯着。”
嗯?这小子怎地又冒出来了!李贞一听之下,顿时愣住了——当初侯君集造反之时,蜀王李愔也是参与者之一,虽说后头反正了,可毕竟还是卷入了其中,只是李世民却并不曾处分他,但也没再让他参与朝政,只是下了道诏书,令其在家闭门思过,这一阵子京师风云变幻,李愔却彻底成了个局外人,不与任何一方联系,别人也不会去跟一个铁定没了前程的废物相勾连,便是李贞也忘了还有这么个曾经野心勃勃的兄弟在,此时一听李愔来访,还真叫李贞有些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
“就说本王歇了,让他改日再来好了。”值此微妙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贞实不想跟曾参与叛乱的老六有甚子瓜葛的,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挥了下手道。
“是。”刘德全躬身应答了一句,刚要退下,却听莫离开口道:“且慢,王爷还是见见蜀王殿下的好。”
“哦?莫先生此言何意?”李贞茫然不知莫离如此说法的用意何在,疑惑地问道。
莫离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头,呵呵一笑道:“呵呵,蜀王殿下终究不是个肯寂寞的主,此来不过是要投靠殿下罢了。”
“投靠本王?这话从何说起?”李贞还真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没错,李贞是对李愔有恩,不过李贞却不以为李愔是个能感恩的主,在李贞看来,皇权的争夺就是**裸的血拼之路,其间啥子恩怨全都是虚的,连父子情义都没有的夺嫡路上,哪来的恩情可言,再说了,李愔其人心计深沉,并不是啥好鸟,加之有罪在身,李贞实不想跟他搭上边的。
莫离并没有进一步开口解释,只是笑着道:“殿下见了便知,让人久等了怕是不好,殿下只管去,有好处没害处。”
见莫离说得如此肯定,李贞也就不再多说些什么,将疑问全都埋在了心里,笑呵呵地道:“也罢,本王就见见这个六哥去好了。”话音一落,起了身,大步行出了书房,由着一起子手持灯笼的亲卫们簇拥着往王府外行去。
天早就黑得有些深了,又正值用膳时分,越王府外的街上并无甚行人,照壁内也只有一辆算不得豪华的马车停着,一身便装青衣的蜀王李愔默默地站在车旁,昔日高大魁梧的身材此时竟已显得佝偻了几分,一双眼茫然地看着倒夏门外悬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冷峻的脸上漠然地没有一丝的表情,任凭越王府的门房们如何奉承,他也没个反应,直到见着李贞从王府大门里行了出来,李愔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的笑意,紧赶着迎上了前去。
“六哥,什么风将您吹来了?呵呵,小弟出迎不及,还请海涵则个。”李贞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地寒暄道。
“哈哈,八弟还是如此风趣,这风嘛,倒是有的,呵呵,大夏天里刮起了阴风,这一刮可就将哥哥给刮来了,怎地?八弟可是不知道?”见李贞笑呵呵地出言打趣,李愔哈哈一笑地回了一句。
呵呵,大夏天的阴风?这小子话里还有着话么,有意思!李贞心中一动,再一想起头前莫离所言之事,也就不再多迟疑,笑着摆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小弟倒真是不知,还得六哥多提点了,六哥里面请,你我兄弟甚久不曾聚聚了,正好一同尽兴一番。”
“说得好!哈哈,八弟请!”李愔也没多客套,笑呵呵地一摆手,走上前去,跟李贞行了个并肩,哥俩个一路说笑着直往后花园行去。
越王府的后花园并不算太大,面积跟其他亲王府都是一般的朝廷定制,不过李贞有钱,又懂得享受,自是下了番大力气去布置,内里繁花似锦,绿草茵茵,假山、小亭错落有致,竹林清幽,荷花飘香,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值此初夏时分,在水边的亭子间燃上一柱防蚊虫的清香,点上几支红蜡烛,再摆上一桌子酒菜,伴随着虫鸣蛙唱,对月而饮,自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不过李贞哥俩个却都不曾陶醉其中,虽是各自用着酒菜,说着闲话,却无人先行提起正题,各自都担着心思儿。
李贞能忍,那是因为心中有底之故,可李愔却有些子忍不下去了,毕竟他此来可不是来找李贞喝酒谈风月的,见李贞死活不开口问来意,李愔无奈之下,只好率先挑起了话头,将手中的酒樽往几子上一放,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贞道:“以八弟之大才,今日之朝局如何该是心中有数的罢,哥哥也不瞒你,嘿嘿,哥哥此来就是来投靠八弟的。”
靠,这么直截了当?哈,妈的,真的假的?李贞一不留神,险些被口中的酒给噎住了,忙侧转过头去,“扑哧”一声将喉咙里的酒全喷了出来,低咳了几声,满脸子难以置信地看了李愔一眼,却并没有开口发问。
“八弟不信么?”见李贞表现得如此意外,李愔倒是很得意,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信?哈,那是自然的事情,娘的,你小子眼巴巴地跑来说这等话,老子要是信了才有鬼了!李贞心里头一万个不信,不过却也没带到脸上来,只是笑着道:“六哥说笑了,小弟就一闲散之人罢了,朝局甚的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嘿,哥哥就知道八弟不信,当然,若是哥哥处在你的位置上,只怕也一样不信。”李愔嘿嘿一笑,压根儿就不理会李贞那些个推托之辞,从大袖中取出一份折子,边递给李贞,边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哥哥如今已是戴罪之身,此生再无它望矣,嘿,若是八弟能上台倒也好说,至不济哥哥还能得个苟延残喘,说不定还能混个郡王,若是那帮子混球上去了,呵,哥哥只怕想得个全尸都难了,诺,这份折子上的朝臣都是哥哥十数年来暗中栽培起来的,虽说不多,可大体上还是能顶上些用场的,八弟看着办就是了。”话说到这儿,李愔也就不再多说了,只是端起酒樽,悠哉游哉地饮着酒,等着李贞的答复。
折子不长,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公推李贞为储君,后头署名的朝臣人数倒是不少,拢共算起来也有三十余位,虽说除了户部左侍郎萧邈(中书令萧瑀的侄儿)之外也并无甚重臣在内,可依李贞对李愔的了解而论,这份折子上的朝臣已经是李愔的全部家底了,李愔能将老底全都托出,足见其诚意已是确定无疑之事,再转念一想李愔如今的处境,李贞愈发确定李愔是真心要投靠自己了——李愔跟吴王李恪是一母同胞,打小时候起便厮混在一起,可到了后头,李愔却背着李恪暗自跟侯君集勾搭在一块儿,险些让李恪背上了个大黑锅,别看李恪一向是学老爷子那一套宽宏大量的样子,其实是个很记仇的人,李愔再想回头去巴结李恪几无可能,再说了,如今李恪之势弱,几乎无望在这场夺嫡战中胜出,李愔哪会傻到再去追随李恪,至于老四那厮本就是个霸道之辈,他要是上了位,一起子兄弟都别想有好日子可过,这一点所有的兄弟都看得一清二楚,自是谁也不会去帮衬他,如此一来,李愔的选择其实就只剩下李贞和晋王李治而已,不过嘛,就李愔那等自恃甚高之人,绝对不会将李治放在眼中,就这么着,李贞便成了李愔唯一的选择。
“六哥需要小弟做些甚子,还请明言好了。”李贞虽是想明白了李愔的抉择,不过他可不信李愔会无条件地帮着自己,值此非常时期,李贞也懒得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哈哈……”李愔放声大笑了起来道:“好,跟八弟办事就是爽快,哥哥也不打甚埋伏眼了,那就直说了罢,自古以来这皇权之争就是胜者恒胜,败者便是一无所有的结局,父皇纵是英明,却一样不免,嘿,老五死、老大囚,嘿嘿,想某自幼也曾有飞天之梦想,而今既败,父皇虽无严惩之意,可将来如何,谁能知晓,若是六弟得了位倒也罢了,其他人,哼,只怕哥哥一准是反贼的料,即如此,哥哥自当全力拱六弟上位,不求别的,但求能苟延残喘便足矣!”李愔说到这儿,脸上满是落魄的凄然,那副神伤之状,便是李贞瞧见了,也心生不忍之感慨。
不忍归不忍,可李贞内心里还是清醒得很——就目前的局势来说,李贞自认无丝毫的机会入主东宫,就算加上李愔的支持也是一样,再说了,就算老爷子首肯也一样,李贞自忖无丝毫把握在一起子兄弟的围攻中坐稳东宫之位,与此到时候被人哄将下台,落得个李承乾的下场,倒不如脚踏实地地打稳基础,只是这话却不足以对外人道,哪怕是一心要投奔自己的李愔也概莫能外,面对着李愔那副伤感的样子,李贞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