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佑的“头七”一过,除了江小娟,所有人都开始进入正常的生活状态了。“贴心小棉袄”萧家宁带着5岁半的儿子陆浩然在娘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在劝母亲想开点、看开点,但江小娟还是不停地重复那句话:“晚上人还好好的,一直拉着我说谢谢我,还说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我,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人生就是这样,聚散总是无常,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在你身边,当一直陪伴你的那个人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时,即使再不舍得,也该挥手道别。关于这一点,小小年纪的萧雯似乎看得很通透。唯一遗憾的是,她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当时,大人们以为自己害怕直面死亡,就自以为是地为孩子们做了决定,所以,在萧天佑临死之际,所有的孙辈都不在他身边。
没过多久,江小娟唯一的亲弟弟江大海将两岁半的女儿江丽娜交给她,让她帮忙照顾。江大海早年受过情伤,一直在外四处漂泊,等到终于想明白了,准备稳定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六岁了。经亲戚介绍,他和邻县某村一个寡妇结了婚,暂时入赘寡妇家里,替她抚养两个儿子以及还债,生下女儿江丽娜之后,寡妇家里的债务还清了,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眼见两个继子即将成年,江大海准备功成身退,带寡妇回老家生活,没想到,寡妇不仅不愿意跟他回老家,还非要和他离婚不可。
江小娟总是心太软,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拒绝别人,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她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把大儿子和三儿子叫到家里,然后略显卑微地跟他们商量这件事情。两个儿子当场表示,找点事情做做也可以,随老母亲自己的心意呗。末了,江大海也向两个外甥保证,他一定会定期上交口粮和生活费给江小娟,而且一有空就会过来看望姐姐和女儿。
在英语中,有个著名的短语,叫做“terribletwo”,即“可怕的两岁”。由此可见,在世界范围内,“两岁孩子很难带”已经成为共识。所以,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带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萧雯很心疼奶奶,却总是那么那么地无能为力,因为周一至周五,她要住校,一点忙都帮不上;周末回到家,尽管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白天还勉强可以帮奶奶照看一下小表姑,但是到了晚上,她可贪睡了,每次被吵醒,只能睡眼朦胧地看着奶奶给小表姑把屎把尿。小表姑有时候忍不住尿床了,奶奶就会把她叫起来,让她帮忙这样一下那样一下,每每这个时候,萧雯就会变得心烦意乱,然后大发脾气:“奶奶啊,你干嘛要自找苦吃呢?照顾小表姑是她亲爸亲妈的事情,关你这个嬢嬢什么事啊?唉,你呀你,就是多管闲事!”
每个人似乎都经历过这种情况:把最差的脾气和最糟糕的一面都给了最亲近的人,却把最好的耐心与宽容给了陌生人。萧雯和江小娟都是如此。她们祖孙二人,明明是最在乎彼此的人,却总是在不经意间,用不中听的话伤害彼此。这不,每每听到孙女如此这般地抱怨她,江小娟就忍不住厉声斥责:“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啊?难道你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世了吗?想当年,你亲爸亲妈都不要你了,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你现在在哪里讨饭都不知道呢?唉,你和小丽娜一样,都是被亲妈抛弃的人……”
就这样,江小娟手舞足蹈地向萧雯讲述了石艳红是如何如何嫌弃她,如何如何打骂她,以及如何如何抛弃她的种种情形。从此以后,亲生母亲将她一脚踹倒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的情形,便成了萧雯近几年的噩梦之一。萧雯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亲生母亲竟如此憎恨她,憎恨到离开之际都要踹她一脚!
知道的真相越来越多,心里的石头也越来越沉重,压得萧雯几乎喘不过气来,随时都有爆发之势。终于有一天,没有一点点预兆,她就冷不丁地爆发了。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萧雯回到宿舍就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几乎哭了整整一夜,还惊扰到了班主任和值班老师。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直到她哭累了,倒在床上抽泣,同宿舍的罗婷婷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拍打她的后背安慰她,而她紧紧地抱着罗婷婷,再也不肯松手了,就这样,她在罗婷婷的怀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中午,当萧雯醒来的时候,女生们都围了过来,关切地问她到底怎么了,但她对前一晚上的事情几乎毫无印象,只能抱歉地说:“也许压力太大了吧,以至于无意识地胡乱发泄了一通……”
班主任江语嫣对此也很关心,特地把萧雯叫到办公室,打算和她好好聊一聊,但她好像有所顾虑,并不打算配合聊天,要么沉默不语,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江语嫣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奈地说道:“好,先这样吧。你先回教室,等你什么时候想聊了,就到办公室找我。”萧雯点点头,向班主任鞠了一躬,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萧雯还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脆弱的心灵,不希望老师和同学们因为她的身世而同情她、怜悯她。而且萧雯也习惯了“报喜不报忧”,这次在宿舍大哭大闹的事情,她也不打算告诉奶奶,免得徒增奶奶的烦恼。总之,这些不好的事情或不好的情绪,萧雯只能埋藏在心底,独自一人默默地消化。
日子虽然过得不好,但也不是特别差,如果一直这样过,也还过得去,因为江小娟是个坚强且乐观的老太太,一直都在为生活努力地付出,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受她的影响,萧雯也变得坚强且乐观起来了。祖孙俩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对未来,她们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萧雯至今都还记得,那是2001年4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她坐在门口,托着下巴,一边仰望着星空,一边畅想着未来。而她最最亲爱的奶奶,就在她身旁坐着,怀里还抱着小表姑,听她说完那一番梦话,便笑了起来:“好好好,等你们都长大了,等你们都出息了,我就可以好好享福喽!”
可惜啊,梦话始终是梦话。这不,没过几天,就有一个坏消息传了回来:萧家兴对妻子实施家暴,王丽芳带着女儿萧霏回了娘家,双方正在协商离婚……一时间,江小娟恨子不成器,萧雯恨父不成龙,生活再次陷入一地鸡毛的状态。
那年的五一长假,萧雯不得不跟着姑姑萧家宁来到h县,代表父亲萧家兴向继母王丽芳及其家人道歉,请求继母王丽芳及其家人能够原谅父亲萧家兴,再给他一次机会。其实,这个道歉并非萧雯的本意,而且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父亲犯下的错,为什么非要她来承担呢?
俗话说:家暴永远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如果那个时候,年幼的萧雯能够明白这个道理,能够劝王丽芳及时止损,而不是助纣为虐,那么,以后的种种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当然,对萧雯来说,最重要的是,以后的种种自我谴责和道德绑架,也许就不会存在了。
然而,没有如果。王丽芳是一个善良且心软的女人,在江小娟、萧家宁和萧雯这样一个“女性三代人组合”的好言好语的劝说之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而始作俑者的萧家兴,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一场婚姻危机,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不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越来越有恃无恐了,家暴更是家常便饭,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无法关闭了。
虽然最终选择了原谅,但王丽芳还是很生气很生气,于是又在娘家待了几个月,直到7月中旬才松口答应回家。那时,萧雯刚刚放了暑假,又不得不只身前往g市,一方面充当“润滑剂”,缓和父亲萧家兴和继母王丽芳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则充当“小妈妈”,帮父母照顾年幼的妹妹。
萧雯从来都没有忘记,在父亲萧家兴的心里,她是一个多余的人,而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呢?在她的心里,只有爷爷奶奶才是家人,其他人都是外人。所以,当父亲萧家兴要求她去g市时,她的内心是强烈拒绝的。可惜,胳膊肘终究拗不过大腿,除了服从大人们的安排,她别无选择。
在萧雯短暂的一生里,曾经遭遇了许许多多不幸的事情,也曾经历了许许多多痛苦的时刻,但那个暑假,却是她有生以来最不幸、最痛苦的一段经历。那个暑假,王丽芳母女俩并没有如约回家,她们似乎不打算轻易原谅萧家兴,便将回家的时间一改再改,而萧雯也不得不与父亲独处,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上最陌生的父亲”,她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白天做家务,打扫卫生,看书做作业,一刻都不敢闲着,晚上甚至不敢轻易入睡,必须时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生怕一觉醒来就被卖到异地,给别人家做女儿了。
由于吃不好、睡不好,萧雯的身体随之出现了一点问题。某天早晨,她感觉很不舒服,头昏脑涨,肚子也一阵一阵地疼,但她不敢告诉父亲,只能强忍着,结果越来越难受,肚子也越来越疼,疼得她甚至在床上打滚,□□声也惊动了邻居阿姨。还好,邻居阿姨人美心善,立即打电话给萧家兴,万万没有想到,身为父亲的萧家兴并不着急,所以迟迟没有赶回来。
眼见萧雯疼得死去活来,邻居阿姨急得团团转,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将她扶起来,打算直接送去医院治疗,还好,她们刚下楼就遇到了萧家兴。然而,萧家兴却黑着一张脸,全程像个恶毒的后爸,不停地骂道:“臭丫头!真是个祸害!唉!好端端的,生什么病啊?唉!害老子又要花钱了!唉!老子真是倒了大霉了……”
萧雯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有泪不敢流出来,心里的血却不停地淌着。呵呵,这就是父亲?这就是她的父亲?没错,这就是她的父亲!有父如此,人生真是可悲!真是可悲!可悲啊!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从三轮车上跳下去,死了算了,一了百了。邻居阿姨似乎也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他的话:“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啊?赶紧的,先送去医院再说!”
“唉!你不懂,我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大着呢……”萧家兴还是不慌不忙,一路上嘀嘀咕咕,担心这样,担心那样,就是不担心萧雯的身体。也许是太害怕花钱了,他直接将萧雯送到小诊所里,结果小诊所查不出原因,建议去大医院就医,他的脸顿时黑到了极点,但也不敢有所耽误。幸好问题不大,不需要动手术,可打针吃药还是花了一百多块钱,于是,他又黑着脸,没好气地数落了萧雯一顿。
这个犹如噩梦一般的暑假,简直让萧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她好想好想长大,好想好想逃离,最好是,离这个所谓的父亲越远越好!越远越好!因为她真的真的真的一刻也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就算只待一秒钟,他都能让人窒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