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件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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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未现,开元城还沉浸在一片泼墨般的黝蓝中。街边偶尔响起店铺开门的吱呀声,巷口卖馄饨的老丈已摆好了桌椅,烧沸了骨汤,却还无人经过,生意难张。南城门刚开,孙牧野和苗车儿便出了城,和挑菜进城的农人擦身而过。
攻破古琉城后,苗车儿领了一百两赏金,却推辞晋升,退伍还乡。他背着包袱,牵着棕马,一边走一边道:“我回了夜州,咱们就隔了三千里了,我……”他还是那副憨厚之相,胖乎乎的腮帮子如鼓了气一般,讷讷道,“我有些舍不得你。”
孙牧野把手放在他背上,道:“我以后会去夜州看你,你也要常常捎信来。”
苗车儿道:“在玉犀川上时,我恨透了这场战事,只想立马回家去,可打下古琉城后,我才知道打仗也有乐趣——可以让人做大英雄!现在才离开军营,就有些后悔,恨不能留下来,再立新功。”
孙牧野道:“你先回家去,陪爹娘安安稳稳过些时日,再想明白自己要过什么生活,若想回来,我还收你。”
苗车儿笑道:“我回家讨了娘子,生了儿子,再回来。”
孙牧野也笑,道:“夜州女人泼辣,你降伏不住的。”
两人一马沿着平坦的官道走了五六里,天就大亮了,阳光白晃晃地照着郊野,骑骆驼的商队、推牛车的贾贩络绎于路。
孙牧野道:“你回去后,若有空了,帮我寻两个人。”
苗车儿问:“哪两个?”
孙牧野道:“昌黎郡丰谷县,有座横担山,山对面是荆国的露回村,村里有个叫杨罚的年轻人,和你一般年纪,和母亲、妹妹住在那里。你若寻到了,就告诉他们,孙牧野在开元城有了家,在宣阳街燕然巷,他们若愿意来,就捎封信来,我派人去接他们;若不愿意来,就请珍重,我将来一定回去看他们。”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装了百枚金瓜子的布袋,交给苗车儿,“这些钱,你捎给他们。”
苗车儿收了,问:“他是你什么人?”
孙牧野道:“是我戍边时结交的好友,和家人一样。”
苗车儿道:“我一回家就帮你寻!”又问,“另一个呢?”
孙牧野道:“在重安郡茶陵县的危陀山,是青杠堡领事的校尉,叫乌头把。”
苗车儿问:“找到以后呢?”
孙牧野想了想,道:“你把我这半年做的事和他说说就成。”
苗车儿道:“好。”
孙牧野拍了拍他的肩,两个继续往前走,又走出七八里,苗车儿道:“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孙牧野点点头,站住了。
苗车儿上了马却不肯走,不知临别说什么好,孙牧野吩咐道:“不要贪行路程,日落了就找客舍住下,客舍要找官道旁的,僻远的地方不要去。睡觉别太沉,看紧钱财。”
苗车儿道:“你也要保重。”
孙牧野道:“嗯。”
苗车儿打马奔出数十丈远,又忍不住勒缰往回看,孙牧野远远朝他挥手,他便叫:“来年国家收复失土,我要回来随你征伐!”
孙牧野大声应道:“好!”
苗车儿咧嘴笑了,这才纵马离去。孙牧野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定,一人一马在官道尽头变成了小黑点,方才转身。他没有立即回开元城,而是折向东边而行。
因为邻近皇城,郊郭并不显得寂寥,每隔几里,便有一处烟村人家,七月夏末,绿云闲散地飘浮,田间的农人和树下的桑女有说有笑,孙牧野一路打听着独鱼村的所在,慢慢寻去。
走了一个时辰,孙牧野找到了独鱼村。村子正在桃影河的下游,河水傍村流淌,河边有五六个童子在踢球,母亲们在濯洗衣裳。孙牧野路过时,那球直朝他飞来,他抬手接住了,有个童子跑过来,怯生生地作揖道:“郎君见礼,把球儿还我吧。”
孙牧野将球抛给他,问:“你知不知道魏语阳家在哪里?”
几个童子一起叫道:“魏郎死在坠雁关了!”
孙牧野问:“他还有没有家人?”
童子道:“他阿爹阿娘在!”便遥往村中一指,“酒家过去几户,黄土夯了矮院子的,就是他家!”
孙牧野道了谢,往村中走去。到了魏家门口,他并不进去,而是站在一棵枣树的阴影里,透过齐胸高的院墙往里看。
屋顶的茅草被风吹翻了,七零八落地搭着,露出被雨噬坏的木板。黄土地没有夯实,一块块泥巴被脚印带得到处都是,院角胡乱堆了些树枝,多半是不常取用,积了拇指厚的灰尘。屋檐下,一个老丈跌坐地上,闭目不动,他的发须皆白,乱草似的不曾梳理,衣衫也是片片褴褛。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孙牧野头顶的知了在聒噪。
许久,一个老妇端着一碗吃食从屋里出来,走到老丈身边跪下,唤道:“该吃饭了。”
老丈像是打盹中被惊醒,抬起头来,看看老妇,又看看门口,问:“儿回来了没有?”
老妇道:“你吃完饭,他就回来了。”说完用木勺舀了粥喂他。
老丈哆哆嗦嗦张开嘴,吃了半口,又周身一抖,转头看院门,问:“儿回来了?”门口空无一人,粥却撞得他满脸满襟都是,老妇慌忙用袖给他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