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话又激怒了苏直,道:“好看些?你嫌她闯的祸还不够多!”
苏叶的泪滴落下来,轻声道:“不买了,我不想要了。”
苏直沉默了,苏娘子满是怨气地把丈夫一指,牵了苏叶的手道:“咱们去睡觉。”便撇下苏直,带女儿去另一只小船睡了。
3
苏叶还年少,还不能全然明白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出生在沅,那是大焉之东的小国。松隐江过境东沅,于是东沅人世代依赖松隐江过活。苏叶自小随父母打鱼为生,父亲大江撒网,她和母亲小舟劳作。每个夜半,船头点燃渔火,船舷上的鸬鹚便起飞了,它们在江面来回捕猎,每过一刻,便衔几条鱼回来,苏叶用竹篓接住了,大的倒入鱼舱,小的放回江中,再挑一两条给鸬鹚当奖赏。至天明,鱼舱满了,父亲便摇起桨,乌篷船载着她和母亲涉江过河,穿城而入,在溪水纵横的城中一路叫卖鲈鱼。
苏叶长到八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力争下,父亲应允了送她去私塾读书。私塾中的女童不少,可男童们只欺负苏叶,他们趁先生不注意,揪她的头发,用墨涂她的脸,散学后跟在她身后走,嘻嘻哈哈地叫:“苏叶!苏叶!”当男童们烧光苏叶的课本后,她便哭着不肯去念书了,还回渔舟做了个小渔女。
松隐江上,穿梭的舟比鱼还多,苏叶偶尔会听见相熟的渔娘对母亲说:“苏娘子,你女儿生得真好看!”母亲起初还含笑致谢,过两年,连那些陌生的渔夫也开始夸,父母的笑容便渐渐不自然了,不断向外人道:“丑得很,性子又怯,不招人喜欢。”至后来,苏叶发现自家的小舟在江上总被别的船拦路,那些人都道:“叫你女儿出来看一看!”父亲便怒气冲天地划桨,驭舟闯出一条路去。
到了苏叶及笄之年,沅国王宫的宫人来到江边,把苏家渔舟唤过来,叫出苏叶,把她拥上了王辇。苏叶惊慌失措地呼唤父母,父母在王宫卫士的刀丛戟林之外泪流满面,却再不能闯出路来,赶走他们了。
苏叶被送入了沅王寝宫,懵懂的她在王榻上枯坐半夜,等来了酩酊大醉的沅王。沅王晕晕乎乎地走向她,捧起她的脸赏看,苏叶也不得已回看他。这是苏叶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欲望。欲望是气,从沅王的鼻中口中喷出来,又腥又浊,像暴雨过后翻涌黄泥的江。气扑上苏叶的脸,她尖叫着闪躲,沅王却把她死死抱住,正纷争间,宫门被撞开了,怒气冲冲的王后提着长剑走进来,沅王慌忙下榻去拦,王后推开沅王,向苏叶挥起长剑,可一见她的容颜,王后惊了,那剑尖轻抖剧晃,就是刺不下去,从未做过母亲的她犹豫半晌,终于戚然道:“这样的孩子,倘若受半点委屈,她父母该有多心疼?”
王后不顾沅王呼天抢地的反对,把苏叶放回了家,苏氏夫妇仿佛绝处逢生,连夜带女儿投奔了一个远亲的小商队,逃离了东沅。商队满载几船新鲜的莲子,南下去洛国卖,刚入洛境,便听说了一个消息:沅王打了王后,于是早有篡位之心的后戚趁机杀入王宫,斩了沅王,另扶新君。
苏氏夫妇对苏叶瞒住了这件事,只是从此不再给她买新衣裳,苏叶不能像别的少女一样穿缤纷的裙子了,母亲的褐色旧裳伴她走过百里又百里。到了东洛,父母把苏叶保护得极好,只疏忽了一日。
那个春日,夜色初临,商船停泊在宜州的玉箫桥下,父亲和同伴们上岸去买盐和油,母亲给苏叶的衣袖打了一个补丁,道:“线没了,我去街边买几团线回来,你在船上等我。”苏叶应声,母亲便取出两个铜钱,离船去了。
苏叶独自伏在船头,赏看宜州的夜景,这是一州最繁华之地,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她瞧见一家酒楼欢筵开得正热闹,纱窗上映着乐伎们窈窕的身影,心生好奇,便上岸走了过去,掀开珠帘一角。一个舞女正在堂中跳绿腰,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扭得如水中雪缎一般,不仅郎君们乱了神,苏叶也入了迷,忽然有个公子从外面进门,和苏叶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把苏叶轻轻一瞧,便停下脚步,笑问:“小娘子从哪里来?”
苏叶道:“我从东沅来。”
公子道:“东沅?是出美人的地方。”
他的语气虽无轻薄,苏叶却羞了,她转身要走,那公子也自往堂中去,忽而又回头笑道:“既然来了,饮我一杯喜酒如何?”
苏叶道:“公子今夜成亲?”
那公子道:“明日成亲,今日和友人聚一聚。”
苏叶行礼道:“恭喜公子。”
那公子虽在笑,却无喜色,道:“无喜可贺。”
苏叶不明就里,只好告辞转身,公子在身后道:“或许娶个东沅女子,还值得一贺。”
堂上众宾欢笑四起,不知谁道:“你改娶她如何?”
苏叶没听清那公子答了句什么,她逃下酒楼,回了自己的小船,却不知轩然大波就此而起。原来那公子是思州节度使之子,来娶宜州节度使之女。两州节度使早因兵权不和,是洛王居中调停,才愿化干戈为玉帛,结秦晋之好。可那公子并不情愿缔结利益婚姻,虽在父亲的勉强下来到宜州,心中还是叛逆不甘,他在酒楼宴请当地名流,明知其中有宜州节度使的亲信,还向苏叶暗示爱慕,宾客问“改娶她如何”时,他道:“凡夫俗子,只配宜州女,不配天上人。”
当夜,宜州节度使听到了这句话,把家中万金嫁妆砸得粉碎,天明那公子来迎亲时,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立刻转马回了思州。当日,全城风传,那公子是遇见了东沅美人才悔婚,于是民众团团围住商船,要看苏叶是什么模样,商队怕宜州节度使报复,只好又仓促收拾行装,离开宜州,继续南下,去了瑶国。两个月后,宜州寻了借口和思州开战,两边死伤上万,半年才被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诛灭九族,这是后话。
苏叶从此不但要穿褐色的衣裳,还戴上了灰色的帷帽,有外人时绝不能摘下来。在东瑶的第二年,海风吹垮了百栋房屋,海啸淹死了上千人,“东沅灾女”的名声便从此传开了,商队在东方三国都待不下去,只好载着东瑶海产首饰,横渡白鸢江,来了中原大焉。
4
中秋当日,离卯时还差两刻,开元城中霜气弥漫,唐珝骑着三岁的突厥马甜瓜出了佩鱼巷,准备去宫中当值。街上行人寥寥,却已有早起的生意人开了市,店铺里灶头火烧得正旺,馄饨、蒸饼、葱花汤面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他昨晚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后神清气爽,口中哼哼咕咕不知在唱些什么,甜瓜也兴致大好,驮着主人在崇宁街悠悠慢跑,忽听身后鞭炸蹄炸,有人纵马过来了,只差四五步远时,那人向唐珝叱道:“闪开!”
话音未落,一道马影贴着甜瓜冲了过去,马上公子扬鞭打自家马,鞭梢却甩到了甜瓜眼上,甜瓜吓得一个急刹,唐珝便险些从马背上冲出去,他气得大骂:“你赶着去黄泉路!敢打我的马!”那公子头也不回道:“打死了赔你钱!”唐珝闻言大怒,向甜瓜道:“追!”甜瓜得令,立刻奋起四蹄,追了上去。
只十多步,甜瓜就追上了那匹青骢马。唐珝心中扬扬得意:这可是唐家专门去突厥买回的名马,足足花了二千五百金,那青骢马看皮毛,撑到顶也不过一千金,居然敢和自己叫板,如何能忍?眨眼间,甜瓜和青骢马并了头,唐珝把马鞭向那公子的双眼抽去,道:“你尝尝这滋味!”
那公子歪头躲过攻击,把马鞭向唐珝头上劈下,道:“好小子,我有急事,滚开些。”
唐珝抓住鞭梢猛地一扯,道:“招惹我的马,你还想走?”
那公子也大动肝火,道:“打了就打了,老子赔你!”
唐珝气他不识货,道:“败光你家产也赔不起!”
两骑顷刻冲出了崇宁街,青骢马左转去了玄武大道,唐珝本该右转去龙朔宫,此刻却早抛到脑后,勒令甜瓜紧随青骢而去。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早行人不少,两匹骏马如箭般射过,唬得行人纷纷躲避,都骂道:“两个奔丧的浪荡子!大白天的城中跑马,该叫武侯抓起来打!”
两人在大道上且追且斗,唐珝骂那公子:“没见识的村奴儿,知道我这是什么马吗?敢和它逞威风!”那公子反骂唐珝:“小王八羔子,报上名来,改日咱们约一架!”唐珝道:“还等改日?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不多时,两匹马撞翻了三个铺子、打碎了两担鸡蛋,惹得一条街骂声不绝。
十里之后,两骑驰出大道,转去了桃影河边。甜瓜被青骢马踢了几回,怒气比唐珝更甚,拿马头与青骢马对撞,唐珝在上做帮手,一边打马,一边打人,直把青骢马往河边赶,两骑再并行百余步,甜瓜越战越勇,青骢马的右边是河,左边是甜瓜,中间只得三尺宽的路落蹄,只听唐珝大喝道:“滚下河去!”挥鞭直中青骢马的脸,那马长嘶一声,转而向右急逃,却忘了右边是河水,那公子拼命勒缰道:“休去!”唐珝抬起一脚踢在那公子身上,道,“你也下去!”那公子一歪,和青骢马一道栽下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