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道:“雍州百里晟部。”
卫鸯诧然重复:“百里晟?”
众兵道:“正是百里晟!”
卫鸯抬眼四望,不知何时,烧甲士兵们竟已围住了卧床,将中军帐挤得满满当当,不知人有多少。
卫鸯下意识地拔剑,才发现自己早换了布衣,他又在枕下摸索,匕首也不见了,只好大喝:“甘怀恩!甘怀恩!”
床尾的甘怀恩却头伏在双臂里,似已睡死过去,什么也没听见。
卫鸯反而镇静了,问:“你们既然已死,为何又来找我?”
士兵道:“正因死了,才来找你。”
卫鸯道:“找我何事?”
士兵道:“找你问一个明白,讨一个公道!”
卫鸯见士兵们脸上、身上到处是刺伤、烧灼的痕迹,不由自主地沉下语调,道:“你们死在凉贼的箭下,却找我讨什么公道?”
一个道:“我们死于谁手,你心中清楚!”
另一个道:“卫鸯!五千雍州兵,是死在你的手里!”
士兵们全咆哮起来,道:“是你下令,将我们聚歼在凉军的战俘营,你认不认罪!”
五千士兵齐齐痛哭,帐中残灯惊恐地闪烁,四壁鬼影幢幢,卫鸯望向帐帘之外,分明有持刀的骁禁卫在来回巡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士兵们控诉道:“我们战败被俘,日夜盼着援军来救,谁知等来的援军,却将弓箭对准了我们!一国同袍,一军兄弟,残忍狠毒,竟胜于敌!卫鸯!你为何要下屠杀同袍的命令?”
卫鸯额上淌下的汗水淤积在眼中,他握紧双手,道:“你们做了降卒,如同死了一次!倘若凉贼杀了你们,你们又有什么话说?死于凉贼之手,和死于我之手,又有什么分别?”
士兵们道:“当然有分别!死于贼手,固得其所;死于同袍,永不瞑目!”他们紧紧追问,“你明知能救,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要毁尸灭迹?卫鸯,你说!你说!”
士兵们一个个俯向床头,一声声凄厉追问,几十双手掐向卫鸯的喉咙,浓重的血腥气涌入卫鸯的胸腔,他喘不过气来,挥舞双手,要将眼前的人都推开,却抓住一片虚无,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终于嘶声道:“我要一个出兵北凉的理由!我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卫鸯的双足乱蹬,碰到了昏睡的甘怀恩,甘怀恩身子一抖,醒转过来,却看见卫鸯满脸汗水,眼眶圆睁,瞳孔凸出,双手向上空乱抓乱刨,口中念道:“我不但要收复旧土,还要征服列国,一统四海!侵略异邦,为天下忌,我本就得位不正,岂能公然入侵,再惹万人痛骂?唯有借你们的命,打出复仇之旗,才能师出有名,无往不胜!”
他说完这几句话,力气已尽,低声道:“你们参军赴戎,不也是为了国家强盛吗?如今北凉疆土,尽归大焉,你们……你们应当瞑目了。晟字营五千降卒,我已下令个个厚葬,亲属十倍抚恤,你们不可再怪罪我!”
甘怀恩吓得魂飞魄散,跪行到床头,一把抓住卫鸯悬空的手,叫道:“陛下!陛下!”
卫鸯的手一触碰到甘怀恩,那眼前的五千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愣了一愣,转头看见了甘怀恩。甘怀恩颤声抚慰道:“陛下做噩梦了。”一边说,一边腾出右手,掏锦帕给卫鸯擦汗。
筋疲力尽的卫鸯推开甘怀恩,一言不发。甘怀恩又道:“是吃药的时辰了。”他去炉边,取下药罐,倒入碗中,捧到卫鸯的面前。
卫鸯定定看着帐帘之外,忽然叫:“青岳!青岳!”他觉得自己在大喊,发出的声音却细若游丝,帐外人全然听不见,甘怀恩连忙帮着叫:“青岳!”
守在帐门口的袁青岳立即进帐,道:“青岳在。”
卫鸯却又不说话了。
袁青岳见卫鸯面色惨白,甘怀恩也是畏畏缩缩,实在不知就里,又问:“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你去,再去找端木先生,说卫鸯兵败重伤,命不久矣,他肯不肯原谅卫鸯,来见最后一面?”
袁青岳和甘怀恩大惊失色,齐道:“陛下!”
卫鸯道:“快去!快去!来不及了!”说完,两眼一黑,倒在床上。
袁青岳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出帐,甘怀恩又开始叠声叫:“何司医在哪里?快去请来!宫人们通通进来伺候!”
2
何司医重开镇静、定神的药熬了,督促卫鸯服下,甘怀恩替他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擦洗了脸和手臂。卫鸯不肯睡,命小宦官们都在床前坐了,依次说些家乡故事、唱些家乡小曲给他听,他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仰面盯着帐顶发怔,直到天明,他的眼帘开始沉重,不住地开阖,极会察言观色的小宦官们便渐渐把语声放低放慢,要等卫鸯睡去,忽然帐外都在叫:“端木先生来了!”卫鸯一个激灵醒转,叫道:“快请进来!”
帐帘开处,老迈的端木拙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赶进来,道:“陛下,老臣来了!”
卫鸯急着翻身去迎,谁知麻木的下身拖不动,于是上身倒栽下地,宦官们忙拥上前搀起,将他扶正在床,他却将余人都推开,去抓端木拙的手,道:“先生,我以为你还要怨我,不肯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