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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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孙牧野睡到中午才起床,他穿上公服从庭前过,见蝉衣在剪花下杂草,便走过去招呼道:“我去宫中见见圣上。”
蝉衣头也不抬道:“好。”
孙牧野道:“见完圣上,还要出城一趟,多半夜间才回来。”
蝉衣道:“自去。”
孙牧野道:“今天之后,我可以在家多住几天。”
蝉衣道:“这是你的事。”
孙牧野道:“和你说一声。”
蝉衣继续剪草,孙牧野便去了。
至龙朔宫见了卫熹,孙牧野心中想说“好像长高了一些”,面上却说不出来。君臣礼毕,他在下首坐了,为卫熹讲述这三年征战的故事。起先讲桑梓津时,卫熹还饶有兴致地听;讲到泸陵城一节时,便有些走神;孙牧野又讲大军几时开拔几时扎营、如何在雨季长途跋涉、如何在夜半急行军、后勤征夫累死数千的事,卫熹不由困倦了;到后来,孙牧野讲起竹枝城,说每日都有士兵醒来后发现身边的同袍死去,战死,饿死,渴死,病死,活下的人吃石面,饮人尿,去城下扒尸体的衣裳穿,卫熹听得脊背发寒,忍不住打断他道:“我不想再听了。”
孙牧野问:“为什么?”
卫熹道:“这些事已经过去,何必再提?”
孙牧野道:“臣对陛下说这些,是希望陛下明白国土是如何一寸一寸夺回来的。如今檀州还在南荆,燕、云、朔三州还在西项,将来还会有征伐事,陛下只有体会了将士的苦难,才知道如何面对战争。陛下住在深宫,臣不说,陛下永不会知道。”
卫熹道:“养兵用兵之事,自有宰相和臣僚去做,何况还有太后。”
孙牧野道:“陛下将来要亲政,军国大事都要自己做主。许多事,文官有文官的说法,武将有武将的说法,朝中的奏疏说东,军中的奏疏说西,是非对错,全靠陛下辨别和定夺。陛下若有一道旨意出错,千万人就要用血和命去弥补错误。”
卫熹道:“亲政还有许多年,我可以慢慢学。”
若眼前是别人,孙牧野早火冒三丈了,可卫熹是天子,他只好隐忍不发。卫熹也不喜孙牧野,两个人坐着再无话讲,孙牧野为打破尴尬,勉强道:“若陛下在宫中待得枯燥,臣就陪陛下去洪武围场行猎玩耍。”
他想借机和卫熹熟络,卫熹却道:“祖父是出宫后病逝的,父亲也是出宫后牺牲的,我不愿出龙朔宫去。”
孙牧野心中怒想:“我难道会害你不成?这懦弱少年如何做天子!”
卫熹看他脸色转冷,也暗自想:“怪道群臣都说孙牧野居功自傲。我是天子,谁对我不是和颜悦色、千依百顺?偏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和我说话如同和孩儿说话一般。”也不发一言,气氛正微妙间,宫人进殿禀道:“陛下,帝师唐瑜来了。”卫熹忙道:“请进来。”
唐瑜手持书卷入殿,卫熹起身迎道:“先生来了。”唐瑜还了臣子礼,又向孙牧野揖道:“牧野将军也在这里。”孙牧野还礼了。
卫熹问:“先生,今日学什么?”
唐瑜道:“臣今日为陛下续讲《顾命》。”
卫熹却撒娇道:“先生日日都讲《书》,着实厚重艰深,今日先生讲些轻快的缓一缓,好不好?”
唐瑜笑问:“陛下想学什么?”
卫熹道:“学《诗》。”
唐瑜应了,道:“今日春意盎然,臣与陛下同学《周颂·良耜》,如何?”
卫熹拍手道:“好。”他把书桌上的新鲜春果儿推给唐瑜,“先生吃了再讲。”
唐瑜道:“陛下该先问牧野将军。”
卫熹仿佛才想起孙牧野还在一般,道:“孙将军请吃果子。”
孙牧野起身道:“陛下请专心学习,臣去看望太后。”
卫熹道:“好。”
孙牧野和卫熹、唐瑜道别,出了大殿,只听唐瑜在内朗读道:“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孙牧野去如意宫见崔太后,崔太后正握着一支长簪出神,见了孙牧野,越发显出忧郁之色,孙牧野问:“太后有烦心事?”
崔太后把长簪反复摩挲,道:“如今润州回归了,先帝却不能踏上润州的土地瞧一瞧、看一看了。七日后是吉日,你与百官一起,陪少帝去止狩台祭天祭祖,敬告卫家列祖列宗:收回的,我们一定好好治理;失陷的,我们迟早要打回来。”
孙牧野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