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紫珊瑚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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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秋之后,薛让一直忙于应付卫鸯。卫鸯筛除先帝旧臣、扑杀前太子党羽,薛让既帮忙,也添乱。大凡奸佞之人,他便带头清剿,治罪问刑,出手既快又狠;遇到忠直之臣,他便抗旨不遵,出面力保,不惜以下犯上。卫鸯被薛让治得晕头转向,一时大喜而赞:“薛台令秉公执法,刚正决断,乃社稷鹰隼之臣!”一时大怒而骂:“薛獠牙轻狂无礼,数次折辱朕,朕早晚必杀之!”直到腊月,卫鸯出征坠雁关,薛让才腾出手来侦办唐之弥受贿之事——正是这不早不晚的时日,险些要了他的命。
腊月十六夜,薛让坐在书案前审视唐和送来的羊皮纸。他要验证这份名单的真假,便要从八十三个名字中找人下手。唐和的记录有许多错字,但薛让仍能辨认出来,既有朝中的高官,也有唐家的门生,一旦传讯,势必打草惊蛇,那唐家树大根深,公然博弈并无必胜把握,所以薛让决意只暗访,不明查,不叫风声泄露半分。他将名单看了又看,终于决定从两人突破缺口。
其一,原中书舍人李霖。
卫鸯即位当日,李霖去先帝陵前哭祭了一番,又去千潺涧凭吊前太子卫佑,这便激怒了卫鸯,将他打入大理寺狱,后经端木拙、唐之弥、薛让劝谏,才把人释放。谁知李霖并不悔悟,反而去各州游说节度使举义军“诛杀篡位之贼”,章州节度使肖汉卿将李霖绑了押回皇城,卫鸯便将李霖送上沧山,道:“如何处置,请薛台令定夺。”
卫鸯想试探薛让,因为他拿不准薛让屡屡抵制君命,到底是出于为国的公心,还是反君的私心,他要看看薛让对李霖是何种态度。薛让也明白卫鸯的用意,自己若敢对叛逆之臣露出半分同情,从此便是卫鸯之敌,所以虽知李霖忠义,也只能将他打入上狱,判绞刑,只待年后处决。
腊月十七上午,狱中的李霖看见狱卒搬了一把椅子进来,便知薛让要到了,果然不多时,薛让悄步而至,屏退了狱卒。李霖牙已落完,耳也聋了半边,饭水皆难下咽,看着薛让不吭声。
李霖既身陷死牢,薛让便无所顾忌,直问:“我说话你听不听得见?”
李霖将左耳凑向薛让。
薛让问:“去年重阳节,你给唐相公送了什么礼?”
李霖万没想到薛让问起此事,他缩回身子,倒在角落的稻草堆上,闭目不答。
薛让并不追问,等了片刻,见李霖似已入睡,便走到牢门口,向走道尽头道:“带过来。”
一阵脚步声走近,李霖忍不住睁开眼,见一个狱卒站在门口,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虽被黑纱蒙了眼,李霖仍一眼认出是自己的独子,叫道:“孩儿!”慌张爬了过去。童子听见父亲的声音,也尖叫道:“阿爹!”他摆脱不了狱卒,只能双手乱刨。李霖刚爬到牢门口,那狱卒便像拎小鸡般将童子拎走了。
薛让复问:“去年端午节,你给唐相公送了什么礼?”
李霖道:“我是唐公学生,蒙他多年教导之恩,逢节送礼,口中无求,心中无愧,有什么值得做文章!”
薛让道:“令郎现在被一把半尺长的尖刀抵住了心口,我只消站在牢门口喊一声,片刻就有一颗热乎的童子心送到李舍人的面前,不如早些说了,好让令郎早些回家去。”
李霖颤抖半晌,只好道:“一箱湘妃竹折扇。”
薛让问:“一箱是几把?”
李霖道:“十把。”
合了羊皮纸上的记载。薛让再不答话,转身往外走,李霖双手捶地,痛切道:“政事归政事,勿牵连孩子!”
薛让走出上狱,那童子正坐在门口阶上发呆,狱卒们递给他一块小枣糕,他也不吃,见薛让出来,他起身问道:“说是带我见父亲,怎么又蒙上我的眼睛?我没有看见他。”
薛让道:“你还年幼,看不见真相。十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今日发生的事。”
童子哪里听得懂这玄虚的话,追问:“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成了阶下囚?”
薛让肃然道:“他没做错任何事。”
薛让要找的第二人,是开元城的花商吴春岚。
腊月十七下午,吴春岚正站在府门口收租,他一手捏着双下巴,一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看庄客们把一车车米、豚、鱼、炭搬进府中,忽然一队沧山法吏杀奔过来,先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再把他绑上囚车带走了,惊得庄客们立在当地,目瞪口呆。
一头雾水的吴春岚被关进下狱,两个法吏不由分说,先把他吊起来打了二十鞭,那吴春岚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份罪,被打得号哭不止,白白吊了一晚上,次日一早,薛让踱进牢房,吴春岚见他是官员装扮,先叫道:“鄙人不知有何罪!”
薛让道:“三年前,一艘贡船自东海瑶国出发,欲来大焉朝贡,刚入国境,便在白鸢江上遇见劫匪,满船贡品被洗劫一空。”
吴春岚听他不再往下讲,便问:“这……这和鄙人有什么关系?”
薛让道:“还敢装傻!”抬手又是一鞭,问,“你是主谋还是共犯?同伙几人,现在何处?贡品是藏匿了还是销赃了?”
吴春岚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冤枉!鄙人一生老实,一文钱也不曾白拿别人的,哪里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再给一百个胆,也不敢劫圣上的东西!”
薛让道:“既然不是你,为何贡品会出现在你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