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陛下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再次饮酒了。”皇家医师惶急的说道。
“这样的场合怎能无酒?”赢祯勉强睁开眼睛,轻声斥道:“出征在即,再见恐怕已是黄泉。把药拿来。我要出去。”
皇帝的命令几乎无人可挡。喝下那碗苦涩的汤汁之后,又歇息了片刻,赢祯惨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血色。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推开皇后与羽衣来相搀扶的手,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走吧,赢族的人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了祖宗的脸。庸弟一个人不足以支撑大局。我们还是出去帮他一帮。”
皇家医师摄于赢祯的压力不敢言声,只得找到羽衣轻声道:“长公主殿下,那药不可久服。可是陛下总是不听。”
羽衣轻叹一口气,道:“也只能劝他少喝了。你去召集所有医师全部在后厅待命。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孙铿漫无目的的在会场里走着。他的手里端着一杯咸阳稠酒,虽然诸多好奇的眼神在他的身上逗留不去,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搭讪。他也没有找到熟悉的陈暮的身影,放眼望去,帝国三百余名高官竟是无一人熟悉。只有一个一面之缘的萧南里,只不过位高权重的帝国左相此时正被一群州郡长官围着献殷勤,根本脱不开身。遑论撇开众人与孙铿交流了。孙铿走到长桌前,浏览着桌上摆着的一些鲜果点心,拿盘子随意弄了一些,走到会场角落里的一个圆桌上慢慢享用。
“小伙子面生的很吗!”身边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孙铿抬起头,只见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正端着酒杯看着他。
“阁下是?”孙铿急忙端起酒杯站起来,礼貌的问道。
“我叫王素。”胖子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手中酒杯与他碰了碰,道:“年轻人,看上去你还是个生人啊!”
“王素?……原来是王大将军。失敬失敬。我是孙铿,常听王戎说起您。”孙铿立刻想起了这位胖乎乎如同一个富豪商贾的中年人是谁。
“原来是军事研究院的院长阁下。”王素仰天大笑打着哈哈:“我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都在院长阁下手下当差。他们倒是经常向我提起你。”
孙铿知道眼前这位胖子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人畜无害。曾经是赢祯陛下手下四虎将之一。只不过上次大战结束后因为某种原因忽然退出军界。终日流连于山水之间,身材日益痴肥,据说现在连战马都爬不上去了。
一个过气了的大将军忽然找上自己。这应该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探性接触。孙铿微笑着,与这位肥胖的大将军攀谈几句。正好此时赢祯已经出现在白玉石阶上,王素眺望着远处有些虚弱的赢祯陛下,眼中虽满满都是担忧的神色,但是口中依然无遮无拦的低声道:“陛下又发病了。这几年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了。小友,你真的决定要投到这一方了吗?小心害的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啊。”
王素看来已经明白很多事情,至少这一句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文官,武官,皇族……帝国高层现在就像是一个三色交杂的蔬果沙拉。皇族虽然可以制约文武官集团,但是自从子婴死后,魔族一直对帝国施加强大的压力,赢族数代忠烈为这个帝国几乎流尽最后一滴血。再加上历代皇帝都是对武官拉拢,文官打压;武官集团一直都是皇族最强力的后盾。然而当武官集团中出了一个姓百里的异类之后,三方平衡的均势就隐隐有了崩盘的趋势。赢祯不得不依靠着文官集团挽回颓势。借着魔族的利刀斩掉与军方纠缠不清的晏子期,扶植左相一系。驱逐百里明阳,召回张广武。试图将均势维持到战争之门再次开启。然而,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倒皇一派实在牵涉广泛,到现在,赢祯都搞不清谁到底是真正支持皇族的人——而谁又是欲铲除皇权而后快的人。
赢祯心中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念头,扶着白玉栏杆拾阶而下。他走到众臣面前。最后想到:也许子婴陛下的选择真的错了。
孙铿摇晃着酒杯里的稠酒,笑问道:“你是哪一边的?”
“我?”王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是中立的。我们这种两边都不待见的就是中立派。我是,陈暮是,章质夫也是。还有老白……也算是吧。”
“陈暮也是?”孙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疑惑道:“陈暮不是陛下前任侍从官吗?”
“呵呵……”王素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陈暮大概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到底为什么被赶到南方去。”
“哦?”
“因为他娶了一个不该娶得人。”王素笑道:“因为讨了一个不受先帝待见的人的侄女做老婆,所以被发配到了泉州一呆就是二十年。赢族啊,向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家族。嗯……子婴陛下应该除外。七百年前若是当今这位执政,恐怕帝国最后活下来的世家不会超过三家。”
“那么阁下你呢?”孙铿随手从侍者手里拿过一个酒杯。
“我?”王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如果说我是一个不恋权位的人不知你会不会相信?”
孙铿不动声色的笑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权位就是利益,这个世界上不恋权位的人很是稀少。中间派先生,祝你愉快。”
王素干笑着,两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赢祯看着他的重臣们,视线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或真或假的关切之色,只是他知道,这些人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难以看穿的面具。赢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强作轻松的道:“我没事。现在可以开宴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宣布。”
他将身后的少年拉了出来,道:“依照几百年来咱们帝国的规矩。下一任继承人要经过诸君的评判。子婴陛下定下这个规矩原是担心我赢族子孙太多,防备有人篡权。可惜,我等不肖子孙,七百年来,赢族人丁零落,子孙不振。数代都是单传。到了我这一代才稍稍好了一些。我已经有三子一女,十几个孙儿。实在是让我老怀大慰啊。”
赢祯虽是这么说,但在座的听众不管立场如何,心中却齐齐的都是一阵敬仰。赢祯说的很对,赢族数代都是单传。但是个中原因却是每个人都明了的。除了先圣皇帝子婴陛下老死之外,此后十一代帝王,有八人战死疆场,还有三人死于过度操劳。十一代赢族子孙,战死沙场者高达一百余人。在赢咏那一代,还险些遭遇过绝嗣的危机。赢咏父子三人在一年之内先后战死,若不是赢咏一个妃子腹中还留有一个遗腹子,恐怕子婴的直系传人早就断绝了。到了赢祯父亲那一代,虽有四子长大成人,但是最后依然只剩下赢祯与赢庸两人。其他各地分封的赢族也大抵是这种情况。在与魔族血战的沙场上,赢族当之无愧可称“中流砥柱”。
那少年就是赢晚。此时他已经年满十五岁。正是到了成年的年纪了。此时他身穿一身笔挺的一级校尉礼服,腰间悬挂着礼剑。没有即将继承大位的激动与兴奋,反而是一脸平静,甚至冷漠。
“皇族不易啊。”王素在人群中低声道:“堪称是满门忠烈。帝国征兵律中尚有独子不征,无后不征的规定,但是这个规定对于赢族,向来都是无效的。赢祯他们兄弟当年上战场时,只有长兄赢胥已结婚但尚无后。其他三个弟弟更不要说了。赢庸当年甚至只有十岁,也被先帝带上了战场。结果呢?长兄赢胥死于玉门,老二赢礼死于石湖,先帝殁于咸阳城下,先皇后跳下城墙与夫同殉。只剩下赢祯和赢庸小哥俩。你说惨不惨?你还敢加入到这个风雨中飘摇,随时都可能覆灭的派系中么?”
孙铿听得心旌动摇,七百余年的征战史,赢族人用血写下的华章足以令所有人目眩神驰,肃然起敬。赞道:“赢族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傲骨的。”
“诚然。”王素亦赞道,然而话锋一转,却是嘲弄的道:“而我却觉得,他们着实傻了点。”
“此话怎讲?”孙铿低头看着脸色复杂的胖子,疑惑的问道。
“子婴陛下曾经讲过:‘秦国不只是赢族的秦国,秦国是秦国人的秦国。’因而以此话为开端,下令举国赢族走下神坛。然而,数百年过去,他的子孙依然自以为是整个秦国唯一的救星,带领着倾国百姓,无休止的抵抗,就是不肯屈服于魔族的铁蹄之下。你说,你说他们傻不傻?哈哈……”王素笑出了眼泪,伸出肥胖的手抹去溅出的泪花。
孙铿点点头,心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酝酿。然而最终还是汇成一句平淡的话:“确实有点傻。”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吗?”王素一口干了杯中酒。
“你不是中间派。”孙铿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你是陛下的人。”
“那么你呢?”王素问道,眼中带着探寻的意味。
“我是个傻子。”孙铿勇敢的看着他,微笑道。
“那么傻子先生。你要倒霉了。”王素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很快会发现,那些刺杀只是小儿科。更厉害的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