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代积醒悟过来,立即做答。“圣人此意,人尽皆知……而且我不瞒你,兵部那里私下讨论过许多次,都觉得圣人此番西巡,怕是不止要撤除关中诸总管州,甚至有心连河东、荆襄、巴蜀等周边总管州一并收拢。”
“你觉得能成吗?”张行认真追问。
“应该能行。”王代积坦然以对。“朝廷这几年便是再波折,可毕竟是刚刚一统的局面……”
张行点头,虽然跟今日议题无关,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个王朝、帝国,亡国之前,一定会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蒙住统治阶层的眼睛,让他们忽视掉一些问题。
放在大魏这里,按照张行的看法,现如今最大最核心的问题就是东齐、南陈故地的老百姓受到了苛刻的赋税盘剥,以至于整个帝国的根基,也就是老百姓全都挣扎在生死线上,使得整个国家从上往下看貌似强盛无比,但最下面的根基却一直在紧绷,根本禁不止摇晃。
然而,可能是因为之前几百年间,主要还是门阀、豪强、军头客观上引导了历史进程,统治阶层偏偏就没有人愿意正视这个最严肃的问题。
他们眼里有门阀,有豪强,有外患,有神仙,唯独没有好像水一样听话的底层老百姓。
水晃一晃怎么了?还能把船给晃沉了不成?
与此同时,表面的大一统趋势,也让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帝国,这个王朝,跟之前的那些割据政权不一样。
几百年的分裂和战争,使得人心思定,除非是被逼无奈,委实没人愿意去造反。
所以,圣人可着劲的折腾,总觉得不会有事,总觉得不会逼人太甚。
下面的人觉得有点疼,但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大魏这个朝阳初升一片红的局面,断然不会轻易崩塌,还是忍一忍为好。
回到眼前,便是张行也不觉得,圣人此番来撤总管州,不管有多大波折,本身是不会有实质阻力的。但是反过来说,这种类似于撤藩的事情,而且还是在关中这种地方撤藩,也肯定会有波折就是了。
“那会有波折吗?”心中胡思乱想,不耽误张行问了一个自己早有答案的问题。
“必然会有的。”王代积似乎是醒悟到什么,语气也变得幽幽起来。“都是几辈子的总管,还个个是皇亲国戚,生下来就是上柱国领总管的嫡子,自己也按部就班做了上柱国和总管,自然觉得什么都理所当然……有时候吧,你真心觉得,贵人和贵人之间的差距,像是一条龙跟一只驴子之间差距一般……张三郎,我懂你的意思了,咱们联手,你内我外,这个事情做得!”
张行微笑不语。
“什么意思?”王代积略显不接。
“我内、王九哥外,但最后王九哥自己来上书,我不露面。”张行坦诚做答。
“那我必须要问一句。”王代积沉默片刻,拢手来看对方。“既如此,这种主意,你为何还要出?或者反过来说,既然出了主意,为何不自己来做,反而来找我?”
“我说了九哥不要笑我。”张行犹豫片刻,诚恳来对。
“自然。”
“我出身北地,年幼时是真的务过农下过地的,连寒门都不算,所以心里素来偏激,觉得天上下雹子的时候,与其让最底下的人挨,不如让最上面的贵人来挨。”
张行有一说一。
“至于为什么不自己来做,说起来就一个词,矫情……我虽然出了主意,起了恶念,但到底还是觉得,这是在嫁祸无辜……那些贵人,有一个算一个,在别处都是死有余辜,但具体这个谣言,恐怕真没有证据说是他们派人传播的。所以,若是我亲自做了,白常检和你们兵部李定这几个出身高些的至交,怕是都要另眼看我了。我只是看骊山下山路旁尸首越来越多,心里忍不住而已。”
王代积点点头,然后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也非常懂得前一个道理,而且后一个理由也跟他之前对张三郎的认识是符合的——聪明、有勇气、敢拼命,但还是有些年轻人的幼稚之处。
怎么说呢,可以理解。
而且到了这一步,对方其实已经比之前还要更成熟一点了,最起码已经迈出实质一步,再过几年,再于官场上蹉跎或者打磨几年,就会跟自己一样,变得毫无任何心理负担了。
“那好,我自然信三郎,只是明人不说暗话。”王代积点了点桌子,从容来问。“三郎,你等了这么久,冷眼旁观了这么久,应该有个合适的人选吧?”
“未必要确切人选。”张行喟然答道。“但我觉得,只要穆国公领雍州总管曹成在你的汇报文书内,圣人一定乐于相信。”
“也是。”王代积想了一想,居然觉得无话可说。“圣人想除掉这最后一个领兵的堂弟许久了……咱们也只是帮忙抽一鞭子车马……既救了许多无辜不说,我估计以曹成皇亲贵胄之身,说不得连流血都不用……这么一想,倒是一番大功德了,只是要苦一苦贵人们。”
说到最后,王九郎忍不住得意的拈起了胡子,
倒是张行,此时沉默无声,不再言语——他知道,尽管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但今日后,未免更加不是一个好人了。
但应该会有效,会少流血。
ps: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