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始闭眼倾听,脸上总算露出笑容。说来可怜,作为长子,他非但没继承到亲爹一丁点的美貌,连艺术细菌都没染到几毫。
曲至一半,程咏已叫僮儿搬出心爱的长琴,程少宫从腰间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前者拨弦,后者按住埙孔吹起,双双合到少商的笛声中。
程颂不会乐器,但有一把能让声乐系教授抢破头的好嗓子。他略一试音,少商被惊艳了。好家伙,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码也有g4呀,更兼之声域清亮宏伟,余韵悠长。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过片刻就能凑成调子,端雅的琴声,古朴的陶埙,清亮的横笛,加上响彻屋宇的宽阔歌声,迅即汇合成一曲英迈热忱的《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程始摇头而笑,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程姎坐在一旁轻轻击节打拍,面露艳羡之色。其实她也学过琴与瑟,但弹的不大好,时有凝涩之态,哪敢像堂兄妹这样在人前大方的献技。
萧夫人凝视厅堂中央的四个儿女,男孩挺拔刚健,女孩雪肤花貌,都那么聪慧健康,灵气洋溢。她忽起了个念头,如果当年她哪怕撕破脸也要将女儿一起带走,是不是许多年前就能看到这么一幕了。
一曲终了,程母淌下眼泪来,悲伤不已,喃喃着:“……若你们大父还在就好了,他没生在好时候,一辈子没能有个知音,就那么孤孤单单的去了。若能看见你们今日这样,他怕是能多活几年……”
堂内众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轻声劝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为然。听闻过世的程太公对程母冷暴力了几十年,直到过世都没给老妻一个好脸色,没想程母却依旧对他情深一片。‘我爱你,与你无关’,听起来很高尚感人,少商觉得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重逢趴体结束,侍婢们服侍着各自主家回到居寝,少商打着哈欠跟在程始夫妇身后——谁叫她的闺阁小院和爹妈屋子离的这么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过头来,对女儿沉沉道:“嫋嫋先别回去,到我们屋里来。”
少商心里咯噔一下,她又闯什么祸了?刚才这么感人的艺术熏陶后还惦记着训斥孩子这种煞风景的事,老爹果然是个没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门戒严,难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讨一番吗?”
进城后气氛也明显不对,哪怕走的偏道也过分冷清了。此时天气已渐渐转暖,平日里充斥在榆阳里的商贩叫卖声和点心铺子的香气全然不见了,只余下光秃秃的石板街道。
谁知老程同志阴阳怪气道:“你急什么,人家凌大人都没提点半句,显见与我们家无干的。”说完这句,他就拉着萧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无奈的跟上。妈哒,当小孩就是没人权!
程始夫妇居处的内堂,青苁已备好高烛和醒酒润肠的清汤,然后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紧闭的门旁,膝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编小篮,心不在焉的做着针线。程始夫妇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独坐下方正中。
“你先给我说说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不许漏下一丁点!”程老爹一口饮尽清汤,将碗盏用力顿在案几上,先把气势做足再说!
“全都要说吗?这可有好几个月呢!”少商吃惊。
程始哑然,又大声道:“别的以后再说!先说凌不疑,你和他究竟怎么相识的,见过几次面!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呀。”少商丝毫没被吓到,还闲闲道,“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们没告诉您么。阿父呀,不是做女儿的说您,您一定是见面就忙着训斥叔父。好了,人家什么都不说啦。所谓恩威并施,恩在前威在后,叔父也老大一个人了,你要用春风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萧夫人听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几上,“好好说话!”
少商呵呵笑着:“阿父,阿母,我保证什么都说。不过有些事嘛,听着不大入耳,你们要是怒起来,又要打我怎办?”
程始叹气道:“行,你但言无妨。绝不打你!”
“也不能罚我!我和阿垚约好了要做许多事呢,可不能天天关在家里罚抄书简!”
老程同志顿觉前有狼后有虎,险情处处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气吐气两个回合,深觉比当年有人抢他军功还可恨,却只能艰难的点点头。
见谈妥条件,少商便不再拿乔,简明扼要的将猎屋遇险,驻跸别院夜谈,以及赠马娓娓道来——至于万家初遇为什么没提呢。因为精明的程老爹萧主任瞬间就会联想到凌不疑应该也知道自己拆桥害人之事,上回已为这事挨了一顿暴打了,她可不想旧事重提。
“就这么简单?”程始听罢,一脸犹疑。
少商无奈道:“本来就这么简单。每回见面,都是众目睽睽,连阿垚都在,能有什么呀。”仔细想想,除了那次万家初遇,她还真没和凌不疑单独相处过,简直比消毒液还干净。
程始起身,在堂内绕着圈子踱步,心中十分为难,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觉得很难措辞,“你可知那凌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迟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说过,凌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职,但我背不全。阿垚还告诉我,他是皇帝的养子……仿佛就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