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中几人闻言,注意力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一齐望向荀彧,有些不明所以。
“元衡”荀彧松开荀忻的手,轻声相询,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荀忻艰难地收回视线,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拱手低头行礼。
意识仿佛被人一分为二,仅留的意识在机械应对,另一半意识如临深渊,茫然无措,徒劳无功地思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兄长维护之意,弟知矣”
荀攸当年的话响在脑海中,“小叔父为何不拒绝”
为什么不拒绝呢原主明明是自闭少年,而他却从来表现得有求必应露馅得这么明显,从一开始,兄长和公达恐怕就已经知道了
即使心里如坠冰窟,荀忻面上分毫不显,向郭嘉道,“奉孝之于忻,何需闻琴方为知音”
郭嘉着这对从兄弟,从微妙的气氛中察觉到不对。
琴为高雅之器,士以弹琴自娱,贸然要求不熟悉的人鼓琴是失礼冒犯,乃至于折辱。他与荀元衡极为相熟,知道其擅长音律,这才玩笑着提起。
既然友人不愿意抚琴,笑斥一声也就是了,郭嘉道,“元衡总有妙语。”
文若的表现极为反常,就像是有意为元衡救场。可元衡难道不能抚琴
难道郭嘉暗自皱眉,揣测元衡是不是早前有什么遭遇,以至于不愿意再亲自抚弦
在场的几人想法类似,曹操意识到自己一时兴起命人去取琴似乎有些不妥,以至于让荀忻骑虎难下。
“今日天色不早,夜禁将至,宴当罢矣。”钟繇提议宴席差不多该结束了。
“是矣。”曹操起身笑道,“孤与诸卿为吏民表率,不可犯禁。”他向主人辞行后,转身对郭嘉道,“奉孝是否步行而来,不如与孤同车”
于是几人告辞而去,不约而同忽略了荀文若要弹琴的事。
如果是荀彧起了雅兴想弹琴,众人受宠若惊,冒着犯夜禁的风险也要洗耳恭听,但荀忻话说的很明确了,证明他哥是为了救场而有这么一句。
这样的情况下多留无益。
送走了来客,荀氏叔侄三人立在庭外,荀攸着两位年纪更小的叔父,低声叹口气,“入堂再谈。”
仆从忙碌着将食案撤下,厅堂中恢复了整洁空荡,三位主人在席上落座,沉默不语。
“兄长与公达,早就知晓”荀忻压抑着情绪,垂眸问道。
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像个笑话,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其实早就穿了他的拙劣的表演。对这两人来说,他到底算什么呢
“我以为忻弟不记得往事,反是幸事。”
荀忻抬眼与荀彧对视,望着眼前他一直当做兄长仰慕的人,突然不想再掩饰,“兄长不觉得,我其实不是他”
“若我仅是孤魂野鬼,兄长多年护,岂非敝鼓丧豚,费而无益1”
坐在一旁的荀攸闻言诧异,他没料到小叔父会有这种想法,失忆后以为自己是孤魂野鬼,这未免太过自薄。
“元衡为何有此念”荀攸喟叹,“若元衡与从前性情有半分不同,我等亦不至于隐瞒至今。”
正是因为荀忻失忆后表现出的性格和年幼时一般无二,他们才决定当做不知情。把从前的事忘了没什么不好,那些使少年荀忻性情大变的记忆,是伤痛留下的疤痕,疤痕悄然消失,伤口和苦痛一起被遗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忘了便重新再教,他们一点点引导少年捡回失落的树叶,少年也逐渐成长为今天的苍翠庭树。
但他们谁都没有失忆的经历,谁也不能对荀忻感同身受。他们以为当做不知情就是对荀忻的尊重,荀彧垂眸深思,如今来在他们不曾留意的地方,所想要保护的人惶惶不安,甚至妄自揣度,认为自己鸠占鹊巢。
荀彧起身走到弟弟面前,与他相对而坐,温声道,“忻弟幼时,执意要求公达称汝为叔父喜食蒸糕,有所思则瞬”
瞬即为眨眼,眨眼虽然是每个人都有的生理反应,但荀忻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思考时总要垂眸抬眼,似乎不让他眨眼就不能说话。
此时荀忻又不自觉完成了这样一套流程,而荀彧继续列举,“每每得人赞许,常坐立难安。人若有求,弟尽心满足,人若有难,弟竭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