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北边拥挤密集的坊内建筑,修政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条街上不过七八户——但每一户的占地要广大得多,府门宽大,两侧的围墙足有三十余步长。墙头一水覆着碧鳞瓦,墙后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若是站远点,还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几栋高台亭阁,尽显气派。
根据瞳儿的供述,龙波每次带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横巷边第三间。跟左邻右舍相比,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残缺不全,像是一排残缺不堪的糟牙。府门的兽环锈蚀,上方未悬任何门匾,表明此宅暂时无主。
靖安司已经调阅过房契,这处宅子的房主是个姓靳的扬州富商,但已数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还是忘了,这里一直荒废无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雇过。突厥人选这里作为万全宅,真是合适得很。
张小敬一直认为,突厥人一定在长安城有不止一处万全宅,否则没法开展大的行动。反推回去,只要找到万全宅,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从外面望过去,这座空宅并无任何异状。不过张小敬知道修政坊这里的建筑,最寒酸的也有五六进深,里面什么情况,须得潜入才能知悉。他先检查了一下寸弩弦箭,扎紧裤脚和袖口,然后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对姚汝能道:“内中情况不明,我先进去看看。你守在门口,跟望楼保持联络。”
“只一个人?”姚汝能惊讶道。
张小敬淡淡道:“我现在可不敢把后背交给你。”
姚汝能嘴角一抽,垂下头,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经过平康坊的那一场争论,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姚汝能刚才已通过望楼上报靖安司,汇报了张小敬的卑劣行为。结果靖安司的回复却把他训斥了一顿,区区一个暗桩,根本没法和整个长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扰张都尉办事,也不要用望楼来传递这些无关小事。
姚汝能固执地认为,张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只是上级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现在他要求一个人进宅子,会不会是想要潜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刚才打晕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跟过去监视,还是服从命令原地接应。没等姚汝能做出决定,那边张小敬把障刀咬在嘴里,距围墙站开十几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跃而起攀住边缘,灵巧地翻过院墙。
如果这里藏着突厥人的话,府门和几个角门上肯定会做手脚,翻墙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观察了一下,然后谨慎地往里走去。这处宅院布局并无新奇之处,过了照壁即是一处平檐中堂,与东西两个厢房有回廊绕接。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围成一处空庭,可惜中间搁着的几个花架子蒙尘已久,瓦盆荒弃。墙角土中还有数丛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伸展,恐怕也没人侍弄。
那条回廊绕到正堂后头,深入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间,似有一座二层木阁。
张小敬在廊坊下藏好身形,探出头去观察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似乎庭院里并没什么动静,心里略有失望。他本也只是揣测这里或是突厥人的万全宅,倘若揣测落空,手里便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了,整个策略都要从头来过。
他决定再往里走走看,便踏上回廊,向前挪动。忽然张小敬耸耸鼻子,闻到一股极细微的脂粉香气——可见刚刚有女人经过,而且时辰绝不会长。瞳儿早被拘押,肯定不是她,那么会是谁在这里?张小敬又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色的粉尘。这不是灰尘,而是石屑。
府内并无类似材质,应该是外人走进来鞋底带入的。
毫无疑问,这里一定有人来过。既然不在前堂,难道是藏身在后头的二层木阁里?
张小敬正要起身,突然感觉头顶生风。他反应极快,就地朝前一滚,既避过锋芒,又调整了姿态,回肘就是一箭。只听噗的一声,传来弩箭射入肉体的声音。张小敬左腿猛地一弹,反向扑了过去,那边一个人已经歪斜着倒地,他用如钳右手死死捏住对方下颌,不让他发出声音,左手迅速丢开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进小腹,反复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将刀把扭转一下。
对方软软地瘫倒在地,气绝身亡。张小敬这才有空观察此人相貌,也是个突厥人,身上穿的却是将作监的号坎。这条回廊一侧开有直棂月窗,挡住了一半视线。刚才这个突厥人估计在窗后的树丛里解手,所以张小敬没有看到。
刚才真是险到毫颠,倘若张小敬反应慢上一毫,就要被这突厥人一刀劈开头颅。若是突厥人不贪功偷袭,而是先发声向同伴示警,接下来张小敬只怕也会陷入围杀之局。
只派了一个人在前堂游动巡逻,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两个哨位,看来对方的人手也不会太多。张小敬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后面那个二层楼阁里。
总算逮着你们的狼尾巴了,张小敬兴奋地想。
他现在可以退走,让姚汝能通知靖安司,崔器的旅贲军在两刻之内就会抵达。可张小敬对那股香味有些在意,他决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后的二层阁楼名曰“筑心”,从外面看,应该是个赏楼的结构——底层是个大开间,用于宴请,中有竹阶引至二层,分了数个房间,当是休憩或私谈之处。楼顶还有高亭,可以举目远眺曲江。
张小敬观察了一阵,窗边看不到人影,这些家伙很谨慎。他决定暂时退开,这楼阁内部结构复杂,空间狭窄,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可正当他要悄悄离开时,在二层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张小敬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两道蚕眉拧成一团。他略作犹豫,当即端平寸弩,沿一层窗下朝正门摸去。走到正门口之后,他背靠墙边,侧身对准门口,将一块庭院里捡的花石朝反方向丢去。
不出所料,阁楼正厅里的人听到声音,开门来查看,张小敬在门旁猛一推门,重重撞在他的后脑勺,然后胳膊狠狠勒了上去。那家伙的脖子猝然被夹,拼命挣扎,右腿一下子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花盆架子。一个细纹瓦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无数碎片,响彻整个庭院。
张小敬反手一扭,拗断对方脖子。可是他想悄悄潜入的图谋,也就此破产。二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尘土飞速从天花板上洒落,还伴随着突厥语的大声呼喊。事情既已至此,张小敬也顾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阶往上冲。第一个冲下来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滚落下来。
张小敬抓紧这个机会,一口气冲到二楼,钻入正对楼梯的一扇齐楚绣屏风后头。对方的突厥人也有手弩,咻咻咻地乱射了一通,把屏风扎成了筛子。张小敬故意没有还击,趁一个人提刀向前之时,迅速一箭,正中膝盖。
其他人把惨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时不敢靠近。于是双方各自寻找掩体,分据走廊两头对射。小阁里一时间弩箭横飞,如暴风吹入。
入城禁携箭弩,所以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装的,无论是射速还是准头,都不及军中制式威力强大。张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压制得对方三个人三张弩抬不起头来。
张小敬的问题是,携带的弩箭快要用光了。他猜测对方至少还有四个人,都龟缩在二楼房间里不肯出来,心下暗暗有些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