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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章 厕所里的交易(第1页)

第二天,舅爷到基建处找到宋处长签订了保证书,保证五分厂办公楼改造项目由俺负责,并接受了相关的惩罚条款。按理说,下来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了,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处长竟然因为项目管理中的问题屡遭批评向总厂提交了辞职申请。如果申请得到通过,更换新领导,那下来,这个活花落谁家就真得很难说了。俺焦虑不安,他可是娘娘庙那卦里的贵人,俺不知道这个贵人一旦辞职不干了,还能不能成为贵人,他的位置决定了俺的出路。但俺能做的就是祈求辞职申请不被通过,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俺像被放在铁锅里煎烤一样,整日坐卧不宁。然而就在这等待的日子里,俺却完成了人生里未经人指导写给枣花的第一封情书。俺也不知道俺究竟写了多少稿,反正工地上也没有多少事情,有的是时间,为此,俺还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情书大全》作参考。俺躲在工地的小房间里一遍一遍地写,起初是表决心,后来又把俺那段时间的感受写了进去,有一天喝了一些酒,脑子一热,又添加了几段思念的话,之后又感觉肉麻,划掉了,可又觉得没有了这些肉麻的词句就没法体现俺的文采,又给保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等到枣花开学那天,俺也终于完成了那封饱含决心、深情、感受、思念的情书,洋洋洒洒,整整写满了五页纸,“枣花,一定等着我,我一定能成为你看中的人。”最后这句话是俺喝过酒后突发灵感写上去的,俺觉得不像俺的口气,有点儿低三下气、磕头作揖的意思,但实在又想不出更好的句子来,于是也就只好如此了。第一人称俺用的是“我”而不是“俺”,这样显得洋气。俺把信装进信封的时候,不知是咋了,曲亦歌的样子居然浮现出来,在眼前一晃。

第二天一早,俺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地来到邮局,买了一张漂亮的纪念票糊在信封上,就在俺用轻灵的指法将信封弹入邮箱时,俺仿佛已望见枣花带着灿烂地微笑向俺招手,可到了中午俺就后悔了,因为俺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段很长面子的好句子来代替最后那句话,那才是俺该有的样子,俺忽然间对俺的文采完全失去了信心,除了摘抄《情书大全》上面的那几段。但事实已不能改变。俺爹要是知道,俺读了三年初中,学问最后都落在这上面,不定得气出病来。

那些天,刘文生不止一次找俺,跟俺套近乎,拉感情,最后亮出底牌,请俺跟他干,每月一千块,年底有奖金。俺笑着把他打发走了,即使舅爷反悔,宋处长不干了,俺也不会跟着你刘文生干,没脸没皮让人笑话的事情,俺做不出来,何况俺也看得清楚,他走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套路,想借俺这张牌子拿下五分厂的那个项目。

一周过后,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宋处长的辞职申请没有通过。厂长亲自和他谈了话,叫他安心工作、不要胡思乱想,工作还要干、批评还要受,耍脾气,撂挑子的现象,别说现在不允许,将来也不允许。真要不想干,也不是谁说了算的,得由厂党委研究决定。宋处长再次做了检讨,表了决心。

接下来就如预设的程序那样,张工代表基建处来找俺谈话,让俺明确表态:能不能坚守在新项目上?能不能把新项目干成文明施工的样板工程?俺给他做了保证,最后还加上了一句《情书大全》里的经再改造、却又不明白是啥意思的词句:“海枯石烂在工地”。把张工逗得呲着板牙嗤嗤地笑了半天。但接着他又给俺出了一个在当时比登天还难的难题:出一份文明施工计划书。并且告诉俺,这是签订合同的必要前提。那时候,俺们施工队干活根本不问技术方面的问题,都是听着基建科像张工这样的技术员的安排、指挥,他们让咋干就咋干,在俺学会看图纸之前,连这类最基础的技术工作都没人干。张工料到俺会作难,他给俺写了一个电话,让俺去找省建公司的一位和他一家子的姓张的施工队长,请他帮忙,帮俺写这个计划书。

点头容易,求人难。俺当天下午就在张队长的办公室见到了他,说明了来意,张队长原本笑呵呵的脸面立刻就绷了起来,他吊着金鱼眼眼泡,一张老鲶鱼一样的大嘴巴都要瞥到耳朵根儿上去,他舔着大肚子晃悠到唯一的一张破旧沙发前,停顿了一下,便一屁股坐了进去,翘起了二郎腿,后来就把脚搭在一个充当茶几的方凳上。方凳上上放着一个插满了烟头的金属烟灰缸。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架势的人,一时不知所措地傻站在了屋子当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俺看到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立刻想起来路上给人家买的两盒喜梅烟还在兜里没有拿出来呢,于是紧忙掏出来,递了上去。他接过烟翻转地看了看,便随手扔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之后掏出了他的烟盒,让俺看,“我只吸这个牌子的。”他眼皮耷拉着对俺说。他吸的是牌香烟。俺讪讪地想要解释,但他却摆手阻止了,接着他说道:“你这小伙子看起来还比较懂事,但你说的这件事不是我不给你办,而是没法给你办,因为这是公司的技术机密,随随便便泄露出去,如果被发现了,是要追究责任的。你明白这意思吗?”他轻蔑地白俺一眼,“张工也是,说什么事不好说,偏要说这种事,纯心为难俺的不是?”他长吁一口气,好像真得被为难到了那样,“这样吧,既然是张工说了,俺一点儿面子不给也不合适,你回去跟他说,明天晚上醉仙楼见,到时候再告诉你咋样解决。”就这样,俺被打发了出来。

“他妈的,这人咋是这个球样子呢!”俺回来后找到张工,汇报完情况,张工气得噗嗤笑了出来,然后骂道,“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你不要跟他计较。明天看来你还要放点儿血,在醉仙楼给他摆一桌,看他还咋说。不过这钱肯定不会冤花了,这个人你可以和他多接触一下,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是吧?”俺嘴上点头说是,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得劲儿,说实在,像张队长这副德行,真不想跟多接触,但有求于人家,也由不得俺的想法来决定那些事该做,那些事不该做,这就是社会,每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都需要互相支持、利用,就像“人”字的结构。

俺跟张工一起回到办公室给张队长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张队长的一个手下,张工让他转告张队长,按他下达的指示执行。俺觉得张工用的“指示”这个词很有意思,既有抬高人的味道,也有调侃开玩笑的意思,不费力气便拉近了人的关系。俺为他竖了一下大拇指。张工回应俺一个漂亮潇洒的甩头发姿势。

张队长这人实际上是架子大脾气小,两杯酒一下肚,就成亲兄弟了,有时候感觉他比张工还要好打交道。他那天带来了一位姓钱的工程师,白净面皮,鼻子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嘴角上总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据张队长介绍,他们公司一半以上的施工组织设计都是由他编写的,是公司技术上的大拿,就是公司老总见了也要客气三分的人。张队长跟俺说,技术上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他说,让他给俺解决。俺恭恭敬敬地给钱工敬了三杯酒,他翘着二郎腿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给领了,之后等俺坐下来后,他给俺也包括张工和张队长一起上了一课:“文明施工是施工组织设计的一个组成部分,虽然它总体占比不大,但其在施工中却担负着重要的指导性作用。大到场地怎样布置、道路怎样规划、应当采取哪些技术措施,小到安全标识如何摆放,配电柜如何防护,以及日常如何维护。文明施工要落实到日常的管理工作中去,根植到每个管理人员的心里去,不然它就是一句口号,搞得再好的设计也只是设计,最多也就是装点一下门面,不具任何指导作用。”俺觉得这才是一个高人。我们一起敬他了一杯酒。“张队长在这方面做得相当不错,有几个建设单位指名道姓要求他担当施工组织工作,否则就不跟公司合作,他现在已经成了公司——说大一点儿,是一面旗帜,把他安置到哪儿,哪儿的市场就红火。今年年初,崔总还喊出了‘向文明施工要市场,向文明施工要效益’的口号,号召向张队长学习,以张队长的工地为样板抓好全公司的文明施工工作。但是……”张队长单独敬他了一杯酒:“这都离不开钱工您的支持。”钱工谦虚地摆摆手,接着说道:“但是,我们的一些队长,工号长还认识不到这一点儿,该咋干还咋干,上面喊破了嗓子,下面还是一团糟。前几天我就跟崔总建议,把那些死不改悔的家伙该撤掉的撤掉,该处理的处理,再不行都送到张队长这儿来,给他们调教个一两年,到底看看,公司在这上面的整体状况能不能发生变化。”他自饮了一杯。经他这么一说,俺觉着张队长也是高人了。张队长的酒量相当大,感觉跟舅爷不相上下,俺们三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也不攀俺们,他用大杯,俺们用小杯,就这样也好像喝不醉似的,钱工说他是熟醉,打个盹就能解半斤酒。但他最终还是喝大了,临出酒店的时候搂着俺的肩膀跟俺夸下海口,今后不管在施工中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尽管找他,他都能替俺摆平。就这样,俺们成了朋友。

钱工并不像张队长吹捧的那样牛气冲天,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的。第二天,按照约定,俺去给他送技术资料,竟然发现他是在一个四人间的大办公室内办公,而且还坐在门口的位置上,这简直超出了俺的想象——那样有本事的人怎么享受得是这样的待遇?不过,俺的疑惑不会写在脸上,依然恭敬有加地将装有技术资料和两盒高级香烟的文件袋递到了他的手上。他用纤细、苍白而又灵巧的手指绕开细绳,打开文件袋,取出资料,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便放在桌面上,之后,像是很为难似的,抱臂沉思了片刻,拿定了主意。他迅速收起文件袋和放在上面的技术资料,一并锁进抽屉里,站起身,示意俺到外面说话。“你这活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边走边说,详细而认真地论证了他的这个结论。俺不住地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经过一间间开着、或关着的办公室门,来到走廊最西头的楼梯间处,停了下来,他好像是在犹豫是否要下楼一样,左右看看,最后拿定主意转向身后,并示意俺一同,身后是公用厕所间,推开门,一股强烈的尿骚味便扑面而来。俺皱皱眉头,看钱工时,他却在逐个检查带木隔挡的蹲位,看里面有没有人,确定没人后,看俺了一眼,站在了小便池前。那时候,所有单位的厕所间形式都差不多,男厕里面一般都是由两三个蹲位加一条可供三四个人同时小便的小便槽组成,小便槽内有的贴瓷砖,有的连瓷砖也不贴,一根喷淋管一天二十四小时喷洒着清水,槽体内结着一层黄色的尿垢。俺与他并排站在了一起,其实俺并没有尿意,但出于礼节,也只好做做样子,总不能站在一旁看人家撒尿吧,那也太尴尬啦。直到这时,俺也没有闹明白他拉着俺来厕所间的真实意图,只是觉得他有些古怪。

“最近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手头上现在还压着两三个活呢,你这事如果不急得话,就先缓一缓,如果急得话,我还得找人帮忙,你看?”他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说。俺怕夜长梦多,于是就说事情很急,而且是十万火急,否则可能要出问题。“那就只好找人帮忙啦。”他说。俺对他点点头说得快一些。他尿得很慢,尿线断断续续,就像要停水的水龙头,不断有尿液淋撒在尿台上;但俺却气势如虹,虽然压力没有达到日常的水平,却也带着奔涌的力量,飞溅的尿液仿佛礼花一样燃放。俺在心里替他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俺也注意到他在注视俺了,俺便收紧一些,想尽量尿出他那样子,不至于被他嫉妒,但这样做的结果却也只是延长了撒尿的时间,其他该是咋样还咋样。

“他妈的,前列腺病又犯了。”他提上裤子时说。

俺不知道前列腺是啥东西,也就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觉得很好笑,后来知道这是一种中年男性常得的病,便理解了他。

“如果很急,也有办法。让我的大徒弟来帮下忙,你放心,我还要把关,跟我动手一样。”俺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他接着又说:“但是这就要多少出些费用了,没办法,如果我能腾出手,一分钱也不会要你的,张队长的面子在那儿放着嘞。”

“得多少钱?”

“咋不得三百块钱。”三百块钱看起来不多,但在当时可顶上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俺犹豫了一下,他立刻就说,先照这样说,等他和徒弟商量过后再给俺回话,能少尽量少。俺说就按你说的办,能少了更好,不能少也算拉倒,不管怎么说,俺下周一就要拿到东西。他说中。就这样,在那充满尿骚味儿的厕所间里,俺们不无愉快地谈妥了这笔交易——谈到了钱就已经超出了帮忙的范畴——显然这是一笔交易。之后,俺们有力地握了握手。其实头晚上请他们吃饭喝酒就花了六百多块钱,是这两倍多,谈了那么多的感情,搭上那么多工夫,最后落脚点仍然是在钱上,即使这样,也没有什么废话可说了——社会上有些事情,能用钱解决的就不用感情,这玩意儿来得比感情实在,而且效率也高。这是后来,又经历了若干次这样的事情后,俺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但却迟迟没有得到枣花的回信。俺几次找借口跟舅爷请假,想回家看看枣花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舅爷说什么也不同意,哪怕一天也不行,因为他急于想跟俺办理完交接,让俺帮他处理废旧物资,办理结算。他像看透俺心思似的,劝俺说,好女人多得是,等俺当上老板了,高疙瘩乡的女孩子任俺挑,还怕挑不出一个好媳妇。这让俺感到很是奇怪,他是咋知道俺要回去找媳妇的?俺狐疑的目光换得他一个狡狯的笑容。不管他咋样说,俺的目标绝不会改变,俺一心一念想的是枣花,卦象里所指的那个女人也一定是枣花,跟枣花这事一天落实不到实处,俺心里就一天不得宁静,就像即将成熟的庄稼,只有颗粒归仓,方得心安。就这样,俺像猫抓一样度过了几周忙碌的时间,当枝头黄叶落尽,寒风咋起,俺终于也把那些紧要的活忙完了,舅爷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他皈依了佛门,到娘娘庙当俗家弟子。他在娘娘庙偏院盖了一排房子,一间自己用,其他的捐了功德,老司一手操办,花了不少钱。他把他的那辆“嘉陵”摩托车折价成两千元卖给了俺,不过这笔钱可以将来支付,包括其他给俺留下来的工具、材料折算下来的钱。不管他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企图,这不啻为天大的好事,因为给他交过五万块钱后,俺身上、家里已再没有一分多余的钱了。

舅爷临走前把俺和老司叫到一起喝了一顿酒。他说他要回家养老了,这一摊子都交给了俺,问老司有什么想法。舅爷跟俺提的条件跟他也提过,他当即就回绝了,他误判了形势,也可以说打错了算盘,没有算到舅爷会动真格。俺接手了这一摊,老司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其实就是他答应这条件,舅爷也未必会给他,舅爷是读透《三国》的人,早就把他算透了。他勾着头只管喝闷酒,一句话也不说。表面上看,俺是赢在满足了舅爷的条件上,实际上,俺心里清楚,俺是赢在了自身实力上,即使俺拿不来那五万块钱,舅爷也得考虑咋样留下俺的问题。舅爷问老司愿不愿意留下来继续跟俺干。老司仍旧不说话。舅爷就问俺有啥想法没有。俺回想起刚从家里来那天,老司拿俺取乐,揪俺屌毛的事情,只想说除非让俺也揪他几根屌毛才能留下来,但这也只敢想想,不能这样说,这样说会让舅爷感到难堪,也显得俺很张狂,但俺也绝不会留下这样一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在身边,于是就说,俺自己还养活不了自己嘞,咋能养活他恁大的菩萨,要想跟着俺干也得过了年,新项目开始了再说。这话等于是撵他走了。老司酒杯一放,连哼一声都没有就走了。舅爷坐得像灶台上供的灶王爷,一动没动,很久,才静静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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