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俺就赶回了城里,因为如果再拿不到钱,工人们就要断顿,连吃饭钱都没有了。俺急匆匆赶到省建公司的财务室见到老邱,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老邱先就冷嘲热讽地把俺数落了一顿,说俺耍得大,说俺不缺钱花,这两三万块钱在俺眼里根本不算钱,说俺不重视他给俺做的努力。
俺赔上笑脸听他数落够了,这才对他说,实在是家里出了大事不回去不行,不然这样大的事情咋会敢不重视呢。
“咋啦?媳妇让人拐跑啦?”他冷哼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是也差不多。”
“哼,看你那点出息!”他咧嘴笑了起来,“带收据了吗?”
“带了带了。”
俺连忙拿出收据交给他,他在上面签了字,之后又嘟囔了俺一句:“如果不是我给你看得紧,昨天下午这钱就没有了。去吧,去梅会计那儿办吧,人家为给你留住这笔钱可没少作难,下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嘞。”俺说这是应该的,便兴冲冲地去隔壁财务室找梅会计。
梅会计是个妖艳的中年妇女,大花卷的卷发,厚厚的脂粉,紧身黑毛衣裹出高耸的乳峰,看人的眼神总带着轻蔑的味道。她靠在椅背上,合抱双臂,盯着桌子上的收据,翻翻眼儿、撅撅嘴,就像孵蛋的老母鸡,只差扎起翅膀咕咕叫了,俺乖乖地站在旁边,俺怕一句话不对,招惹了她,让她叨一口可就糟糕透了。
“这个老邱,咋这样随便,也不问有钱没钱就把字签了,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嘛!”过了一阵儿,她说道,之后站起身,拿起收据就出了门,俺想跟她过去,被她拦了下来。一会儿,她又拐了回来,叫俺去找老邱。
“咳,小王,这钱恐怕今天给你办不了了。”老邱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今早上马经理来过,他做了其他安排。虽然,钱还在梅会计那儿,但要动,恐怕马经理不说话也没人敢动。不行,你去找找马经理。”
马经理是分公司一把手,俺在工地上见过他,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样冒然去找他,恐怕也不好说话。俺想了想,就说能不能先少给一点儿也行,兄弟们已经揭不开锅啦。老邱撇嘴一笑,他说来这儿要钱的那个不是揭不开锅啦?这话就不要在这地方说。他伸个懒腰,之后,瞥了俺一眼,说:“小王,你说你看起来也不是个笨人,咋这点儿事情都看不明白?刚才都给你说得很明白,你咋就不知道该咋办呢?”他做出一个数钱的手势,接着说:“去吧,偷偷给梅会计塞两百块钱,别让人看见了,兴许就给你办了。你呀,真是个半生葫芦,看着灵,敲着闷。”俺当时别说二百块钱,就是二十块钱也拿不出来,俺为难地看看老邱,说明了俺的难处。老邱似乎也没有感到奇怪,他打开抽屉,从一沓钱里抽出二百元钱递给俺,说:“你这家伙,这民工头也不知道是咋当的,连二百块钱都拿不出来。我这也是公款,拿到钱了记得还我。”
下来就像走程序,梅会计拿到好处便立刻给俺开了支票,而且还在俺的请求下,给俺支付了一部分现金。俺把钱还给了老邱,另外又去给他买了一条一百多块钱的烟送给他。后来俺才知道,老邱和梅会计其实是一对老相好,他俩狼狈为奸,经常敲打施工队、供应商给他们送好处。再后来,张队长遇到难题,请俺去帮他抢工,俺答应他的前提条件就是现款现结,不去财务上要钱。俺实在看不得老邱那副嘴脸。但当时俺对老邱包括梅会计却是千恩万谢的,觉得他们给俺帮了大忙。
事情看起来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省建公司这边由于关系处理得到位,也没人再查俺的岗了,李胜便能轻松应对;厂里这边,俺要干的那个五分厂办公楼改造项目也开始启动,进入拆迁平整场地阶段,合同也开始洽谈,其实也算不上洽谈,合同条款多少年没改过一个字,叫俺看一下也只是走个过场。如果年前能把合同签下来,俺就能拿到十五万左右的备料款,到时候先挪用出来一部分,给枣花家的彩礼钱便有了着落。俺心里充满了阳光。
俺把两边的事情安顿好后,便抽出时间赶回了家里。俺还惦记着枣花的事情。这次回去前俺特意到香港街给秦香艳买了一块电子表,十几块钱的东西,但那也是俺的一份心意——人家给俺帮了恁大的忙,还吃了人家两顿饭,是该谢谢人家。
俺顺道往秦香艳家拐了一趟,没想到,秦香艳家却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样子,热热闹闹亲戚来了一大堆儿,问了秦香艳才知道,这天是现斌家来提亲的日子。这种事情轮不到俺掺和,俺把礼物交给秦香艳便急忙告退出来。秦香艳也不留俺,送俺出来的时候有说有笑,枣花的事情只字没提。不提就说明正常,俺也信心十足:炖熟的鸭子还能飞了吗?所以也就没有多问。然而到了家里,见到俺娘,俺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俺娘皱着眉头坐在厨房里,看到俺进门,连吭一声都没有,扭回头时,还叹了口气。一看就知道,俺交代给她事情没有办妥。那天俺走后,俺娘就去找俺村最能说的兴旺娘去枣花家提亲,各方面条件都比县里那人家给的高,可兴旺娘一听是提的这门亲,脑袋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个劲儿劝俺娘最好还是省了这份心,因为找她去提亲的不止俺一家,前头有两家,都是碰了一鼻子灰,谁家条件开的也不比俺家底。走之前,俺跟俺娘交代过,第一彩礼钱可以再加五千块;第二要特别强调俺已经在城里包住了工程,发达是早晚的事情,看近看远,俺都是最好的人选。俺把“生米做成熟饭”这事也跟俺娘交了底,俺娘骂俺缺德,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说这种事情只能她知道,任何人不能说,说出去,这王家的脸就让俺丢尽了。其实俺说给她也只是为了增强她的信心,并不是为了显摆。俺拿出一个崭新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交给俺娘,让她给兴旺他娘,求人办事就得下点本儿,不着谁愿意给你下功夫。兴旺娘接到礼物脸上就笑开了花,答应俺娘一定把这事情办好了,但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枣花家直接把彩礼钱开到了十万块钱。十万块钱!当年一个村里还出不了一个万元户,他家张嘴就要十万块,这其实就是坐地起价,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俺听俺娘跟俺说完,心里也很生气:好吧,如果你觉得你们家闺女就值这个价,那你就按这价走吧,反正下来急的不是俺,而是你家闺女,到时候,别说十万块钱了,就是一万块钱,俺也不会给你拿。俺一赌气,枣花也不见了,骑上电驴子就回了城。春节前的那段时间,事情特别多,白天俺忙得昏天黑地,晚上则是各种各样的应酬,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俺就要想枣花,想她的大眼睛,想她的肌肤,想她身上的气味,最后总也要想到那恼人的十万元彩礼钱,以生气收场。小年前一天,王现斌突然来城里找到俺,给俺带来了一个俺期待已久的说不上是好是坏的消息:枣花怀孕了。
“谁知道她怀得谁的孩子?这时候来找俺背锅,她找错人了。”俺装出气愤的样子说。
“你咋是这人嘞?”王现斌一下子就急了,“到了这时候说这话,你是不是想赖账嘞?”
“这段时间俺又没有看着她,谁知道她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你把枣花看成啥人了?看成你了吧?”王现斌对俺喊道,“你今天说的话如果让香艳听见了,还不得骂死你!真不明白,俺两个信球咋会来掺和你的事情。”俺看着王现斌生气的样子,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好像对枣花家的怨气一下子就排泄出来了,“行啊,你让香艳来骂俺吧,随便怎么骂都可以,谁让她爱管闲事帮了一个负心郎呢!哈哈,俺王武周还没人当面骂过嘞,俺真想尝尝这当面挨骂的滋味,哈哈!”
“你——你——你!”王现斌气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他喘着粗气,看着俺故意摆出来的得意洋洋的样子,猛地一转身,拉开屋门就要出去,俺紧忙拦住了他。
“老九,不要生气嘛!”俺学着《智取威虎山》上的座山雕的腔调,对他说道,“有事可以好好商量的嘛!”王现斌气鼓鼓地坐在了桌子旁边。俺给他倒了杯热水。“你说你都快成新郎官了,咋还是这副德行嘞!一句话不合,拍屁股就要走人,要走也得吃俺一顿饭吧?不然,回去跟人说俺王武周是个小气鬼,到城里了连顿饭都不管,这以后还让俺咋在村里面做人嘞?”
“原来你知道啊,俺刚才都想好回去咋宣传你啦。”
“现在让俺力挽狂澜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