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家一时冲动,手扶式拉上一车人就把王武周家给堵了,第一天去了三十几号人,第二天就少了一半,第三天就剩下枣花娘跟她二婶子和她大姨,眼看着是闹不下去了,而且就连她们也没有闹清楚为啥闹,闹什么?如果是为了要人,这样大张旗鼓地闹腾,即使把人要回来,人家那边还会接手一个跟人私奔过的人吗?如果是为了要面子、争一口气,更是适得其反;能说得通的就是要钱,但这种做法,别说王武周不会吃这一套,就是再不咋地好说话的人家也不会俯首就范,还不说自身的实力也不足,所以,到了第四天清早,她娘连床都没起,躺在床上生闷气、怨天尤人。枣花她爹去地里转了一圈,回来要吃饭,掀开锅盖看见锅里连个米子儿都没有,气得掂起一块砖头就把锅砸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夫妻两个干了一仗,互相指责不是。
中午饭,她二婶子把饭端过来,她们也没有吃,一个躺在床上怄气,一个坐在屋子门口想心事。天阴沉着,淋淋落落地下起了小雨,一会儿又飘起了小雪,如果这场雪赶在春节前下,今年的小麦收成还能保得住,但是……她爹想,这日子咋就过得这么不随心嘞?咋就跟蹩住劲儿了一样,该叫你咋样的时候就是不咋样?想吃咸的,你做淡的,想吃萝卜,你煮白菜,老天爷,你为啥老是跟俺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过不去嘞?想把人往死里整吗?他看一眼灶火间门口劈柴用的斧头,脑子里忽然之间就幻化出许多血腥的场面,有动物的,有人的,也有自己的,他感觉到肌肉在收缩、痉挛,血液在向天灵盖涌积,手脚在颤抖,心里再次产生砸锅那样的冲动。他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眼摆在屋子当间的火盆子,脑子里竟然浮现出夏天在河里炸鱼的场景,一包药下去,水面上就开了花,白花花,白得像锡纸一样的鱼的尸体飘满一层。他忽然想到,手头上要是还剩有炸药,就算是炸鱼那样的土火药也成,他就立刻崩了它,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他又想到,要是有把东头三蛋儿家那样的大铁锤也成,乒乒乒,乓乓乓,把它砸个稀巴烂,还有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锅碗瓢勺还是桌椅板凳门窗,崩!崩!崩!砸!砸!砸!奶奶的,这日子,过着还有啥意思!这时,她二叔出现在院子门口,而后是她大舅、三舅和三妗子。他们在她二叔家商议有一阵子了,拿了主意,过来跟他商议。她二叔在院子里顺手拎了个被雪水打湿的树疙瘩来到屋里,架在火盆上,点着火。浓烟升腾起来,涌向屋顶,而后向下沉积;烟先是从飞檐下的孔隙渗出,而后又在土坯墙上的某个鸟窝或是罅隙里冒出,最后绕过门楣向外飘散,仿佛蒸笼冒着蒸气——烟暖房。几声咳嗽在不同的角落响起,浓烟散去时,她三妗子在抹眼泪。
“这事吧,你也甭上急。”她二叔说,“弄到这种地步了了,就得想想其他办法。”
“是。”她大舅、三舅附和道。
“啥办法?”她爹愣怔地翻翻充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办法肯定有。”她三舅看看她大舅、她二叔,见他们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说道。
“你们说吧。”她爹说。
“第一嘛,就是鱼死网破,”她三舅低头看着火盆子,合抱双臂,语气缓慢地说,“叫上几十号人去城里堵在厂门口,吆喝他,让他出来跟咱说好话,不出来咱就一直吆喝,一直吆喝到他出来,他不要脸,厂领导还要脸嘞,不信他不就范。第二,去他家继续闹,闹得他家脸没地方搁,他也得跟咱好好说话。第三,想法把枣花绑回来,交给那边处置。”她三舅说完这些话,偏头看看她爹,等她爹说话。
第二条眼见已经行不通了,这又冒出来两条,想想是路子,可想想又困难重重,结果不可预测,枣花她爹已经在第二条的挫折中学会了动脑筋,不管别人出啥主意,拿主意的是自己,承担后果的还是自己。但他的脑筋是那样的僵硬,还总在某个将要透彻的点上拧成疙瘩,之后就转了方向,之后又生出各种头绪,之后就混成一团乱麻,疙瘩套疙瘩,越想,拧得越紧,“她娘,你睡球嘞!人都在这儿,你也出来听听。”反正是想不透,白白伤脑筋,这家不当也罢,于是,他犟起脖筋对内屋里大声吆喝道,焦虑转化的怒火有时比怒火还要暴烈。
“俺不听,你恁能嘞,锅都戳个窟窿了,还没主见?”她娘在屋里应道。
“你……”她爹被怼呛的想骂你奶奶的,但看见她大舅、三舅在眼前,她奶奶也是他们的奶奶,便又咽了回去。
她三舅给她三妗子使个眼色,她三妗子便挑起门帘,去到里面,一会儿,搀着她娘走了出来。她娘蓬头垢面、少气无力来到火盆前,她三妗子给她拉过来一个凳子,她用脚尖调正了方位,看似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沉默。
家里的花皮狗从外面回来,卧在了灶火间门口,它已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三天屎了,实在想吃点儿粮食,可怜兮兮的目光在她爹身上不时驻留。
“滚!”她爹扔出一条木棍,把花皮狗撵到了雨地里。
她大舅白他一眼,而后对她娘说:“时候也不早了,说说,我们也该回去咧。”
“你们男人的事,咱这妇女插不上嘴。”她娘说。
“你去人家家闹腾的时候咋不这样说嘞?”她爹一瞪眼说道。
“俺去还不是听你嘞!你不发话,俺会去闹吗?吃饱撑咧?”她娘回道。
“你想死嘞吧!”她爹咬着牙说道。
他也说不清他发话没有,但既是一家之主,事出来了,发话不发话都跟发话一样。
“俺就是想死嘞!咋?你想打俺,来,来把俺打死吧!俺正不想活嘞!”她娘站起身,她爹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大舅、三舅也站了起来,挡在他俩当间,拉着又都坐了下来。
“你俩倒先怼起来了,这事儿还说不说了?”她大舅说。
“说啥嘞?不说了,俺现在只想把房子给点了,这日子还过啥嘞!”她爹喊道。
“点房子?中,你敢点一把火,俺就敢点两把,这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呀!”她娘捶胸打背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俺知道他想的啥,他就是想着那五万块钱咋整治,他那心思别人不知道,俺能不知道。他生就的不是人,是畜生!”
“你才是畜生!”她爹说。
这时,她二婶儿沿着砖铺散水避闪着飞檐上滴下的雪水也来到屋里,看到这情形连忙解劝,“都少说两句吧,说恁多气话都是让别人笑话嘞,是吧?”她拉拉她娘又说她爹,两下里揉和,便都不吭气了。
“这事让俺说吧,真是不到该咱自己人生气的时候,”她三妗子这时说道,她三妗子跟她三舅在县城开饭店,迎八方客,也算见多识广,“你看吧,这事儿看着是咱现在过不去,但你往另一个面儿上想一想,是不是就过去了?脑子呀,可不敢只在一个弯弯里绕,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里头了,所以,该绕出来的时候就得绕出来,你们说是吧?”大家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爹吁出一口气,她三妗子接着说:“这事儿吧,让俺看不但不是坏事,还是件好事,为啥呢?姐夫,你说。”她爹翻翻眼,没做声,她三妗子又说:“就为这娃子现在已经包住了工程,这都是大老板了,你们还不得劲儿个啥?他是大老板,枣花就是老板娘,他的钱不就是咱的钱,将来还愁咱家里缺钱用?眼看捡了一个金元宝,咋非要当作土坷垃嘞?”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谁能证明咱是老板娘?那娃子要是耍两天不要咱了该咋办?”她娘说。
“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嘞,”她三妗子说,“趁着现在这热乎劲儿,赶紧哄着那娃子把结婚证领了,领了证,就是不要咱了,财产也得给咱分一半。到那时候,可就不是万块钱的事嘞!”
她爹这时忽然盯着她三舅,颇为不解地问道:“你刚才说那一二三条是啥意思?”
她三舅呵呵一笑,说,就是要看看你这脑筋能不能转过来。她爹眨眨眼,挤出两颗眼屎撅儿,他忽然觉得脑壳里的筋疙瘩一下子就抖开了,一阵儿一阵儿地清亮,那清凉劲儿几乎令他晕厥,以至于她三妗子说的不要再胡闹,胡闹就是断自己的路的话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恍惚间,仿佛就有百元大钞大把大把地从天飘落,他只顾着接钱了,接了一簸箕。他嘿嘿地笑了,犹如乌云里现出一线阳光,但接着又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那簸箕上竟然有个窟窿,钱都漏掉了,一张没留下。他又想起收那家的五万块钱。
“那边……”枣花她爹看一眼她二叔,说。
“那边俺去解决。”她二叔低垂着头说,说罢,叹了口气。
她二叔去县里找那家商议解决后事的第二天,王武周便被乡派出所抓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