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一家人要围炉守岁,都去了郑氏的住处。李晔提前跟李绛说过,带嘉柔回房中换衣裳。嘉柔穿的是上回李晔用李慕芸的名义从东市买回来的胡服,意外地合身。
嘉柔对镜戴好胡帽,对李晔说道“我很好奇,你阿姐是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大概只是巧合。”李晔说道。
嘉柔狐疑地了他一眼,李晔拉着她的手出门,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她的感觉极敏锐,他有时都招架不住。
院中燃着熊熊大火,照得四处火光通亮。年幼的孩童投竹节于火堆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下人将旧岁用坏的笤帚也投进去,还有人在偷偷埋穿坏的鞋。
李晔着他们说道“小时候听长者说,只要把穿坏的鞋埋起来,以后家中就有人能做大官。我一口气埋了三双,后来才知道,人若太贪心,愿望就难以实现。”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眸中映着火光,神色却是清冷的。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在百姓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在高门大户里头,就算表面维持平和,内里也是暗潮汹涌。背后牵扯到的利益太多,每个人都要计较得失,连亲兄弟也互相算计。
嘉柔不由地握紧李晔的手,说道“我记得小时候过年,我和阿弟给阿耶阿娘磕头,阿娘都会给我们一片金叶子。有一年阿婆生病,阿弟想多得几个金叶子分给她,便傻傻地磕了五个头,最后还是只得了一片。他哇哇大哭,差点被我阿耶给揍了。我倒觉得,人就算长大,也不该失去赤子之心。”
李晔含笑着她“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娘子教诲,我记下了。”
嘉柔的脸微红,她原本就想用孟子里的这句,可是一时记不起来,只讲了意思,没想到被他出来了。若是论做学问,嘉柔怎么可能比得过这位新科进士,赶紧略过这个话题。
李晔听得出来她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他并不是对家人寡淡无情,而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实在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争取的东西。而已经握在手上的,更不想失去。生在世家大族,若不能为人上人,又有何意义。
他从前不争,是不需要争,不代表他争不过。到他想争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
他们出门,云松已经备好马车。李晔扶嘉柔先上去,刚要抬脚,余光瞥到有个人站在门前的石狮子后面,对他微微一鞠躬。他对嘉柔说“你在车上等我一下。”
嘉柔点头,好奇地从车窗出去。一个面生的男人站在角落里,身量高大,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袍,态度十分恭敬。李晔一介白衣,怎么会有人追随他呢不过他进入官场以后,是需要几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使唤,大概是李绛为他安排的。
嘉柔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便放下了帘子。
话说回来,相较于其他同榜的进士,李晔是太过悠闲了。前几日崔雨容派婢女来给她送东西的时候,还说崔时照现在每日都在吏部的主事和座师府上走动,以求混个脸熟。现在卢氏要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而李晔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干脆放弃了,每日都呆在家中,也不见他往哪府投名帖。
莫非他以为吏部铨选比科举容易还是仗着自己是宰相之子,最后肯定能混个官当当嘉柔倒不指望李晔能有多大的出息,反正就算将来李家倒了,凭她的那些嫁妆,养李晔也没有问题。
但若他真的不想做官,当初大可不必考科举。既然考中了,难道就没有争上游之心
嘉柔很想李晔真正的实力,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李晔走到石狮子后面,说道“你怎么来了”这是负责联络各处探子的张宪。因为探子们做着诸行百业,都是不起眼的相貌。平时张宪也不会露面,只负责把情报送到暗格,李晔定期去查。他亲自来找李晔,就说明有要事。
张宪说完事情,李晔皱眉“淮西节度使已经秘密抵达长安了,并且跟舒王见过面”
张宪点头道“淮西节度使是扮做胡商进入长安的,没有惊动官府,暂时还不出他们要做什么。不过今夜驱傩的队伍会进入皇宫,给圣人表演,会不会与此有关”
李晔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道“继续盯着舒王府,再派人在皇城附近打探消息。”他从袖子里拿了一封名帖给张宪,声音大了些“你帮我跑一趟吧。”
张宪应是,收下名帖藏入怀中,告辞离去。
李晔回到马车上,嘉柔问道“那个是什么人怎么从前都没有见过。”
李晔说“我让他帮忙投一份名帖,不是太重要的人,你不必在意。”
嘉柔没有再问。他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愿意多说的时候,也问不出什么来。其实床笫之间,嘉柔也能感受到他的掌控欲很强。他们用什么姿势,要做几次,都是由他说了算。
嘉柔有时也不服气,自己堂堂一个郡主,竟然被个白衣压得死死的。想想就火大。从前在南诏的时候,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现在都快转性子了。
这马车里虽有手炉,但寒冬腊月,还是十分冷。嘉柔怕冷,往李晔的身边靠了靠,他索性伸手抱着她。外面的大街上已经很热闹了,万家灯火,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家家户户的庭燎,将院墙外面的路照得通亮,一点都不黑。
路上还有穿着新袄的小儿嬉闹着跑过,一派欢乐祥和。
云松将马车停在巷子里,大街上驱傩的队伍已经开始经过了。前头一男一女,戴着老翁和老妪的面具,嘴里唱着驱傩词。他们身后是成群带着小孩面具和鬼怪面具的人,还有吹拉弹唱的乐者。浩浩荡荡的,数不清有多少人。
街道两旁来观的百姓,熙熙攘攘。
有些小贩趁机摆起了摊子,大多是卖驱傩面具的。面具上画着各种各样的鬼怪,怒目圆睁,露出獠牙。嘉柔拿了一顶面具放在脸上,她的脸太小,大大的面具显得很滑稽。
她顽皮地发出凶神恶煞的声音,要吓李晔。李晔却只是觉得她可有趣,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
“郎君给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买一顶面具吧,辟邪消灾的。”摊主热情地说道。往来的客人都是得多,掏钱得少。他见眼前这一对璧人气质高贵,相貌不凡,必定是出身富贵人家,手里不会缺钱的。
李晔刚要叫云松掏钱,嘉柔连忙按住他的手,大声说道“不买不买,我只是觉得好玩,才拿来玩。真要买回去,半夜到会吓死。那边有卖首饰的摊子,我过去。”
嘉柔放开李晔,径自往前面的摊子走去,李晔跟在她身后。她没见过这样的夜市,东逛逛西,像只蝴蝶一样流连其中。
但是这些夜市上摆的东西,都是卖给寻常百姓的,不会有上乘之物。而且黑灯瞎火的不清,很容易以次充好。李晔本想提醒嘉柔,但她得多买得少,钱袋子捂得很紧,便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