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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之中,崔家父子兄弟几人皆顺次坐了下来。在崔敦、崔敛辨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中,在崔澄充满复杂的视线中,在崔澹、崔滔事不关己的态度中,在崔渊漫不经心、独自出神的举止之中——双目红肿的崔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口中说起了他这些年当县令时遇上的各种事。有些事他处置得很得意,有些事他事后想起仍会后悔,有些事令他觉得稀奇,有些事却让他觉得万般叹息。这些事这些话,也不知已经在他腹中盘旋了多少时日。此番说出口,自是无比顺畅自然,字字句句、起起伏伏都无不恰到好处。仿佛他确实只是千里迢迢赶回家来与家人团聚的晚辈,对长辈充满濡慕之情,对兄弟也尽是孝悌之爱。
崔敦默然地听着他说话,心中起伏的情绪越复杂难辨。崔氏几兄弟当中,唯独崔游是庶子出身。他生母早逝,郑夫人待他丝毫不苛刻,却也不可能如何疼惜。不过,他凭着能说会道,看着聪敏精明,也颇得崔敦这位阿爷的喜欢。不然,两个嫡出兄长的才智皆不少,嫡幼弟又是不世出的人杰,又哪里轮得上他也跟着门荫出仕?
只是,这般的聪敏精明,配上浅薄的眼界,终究是成了家族的祸患。可笑他竟丝毫不知悔改,或许还想着瞒天过海,或者凭着舌灿莲花劝得全家改了念头?
“庶兄。”崔渊倏然出声打断了他“这些事不重要,往后大可慢慢说。我如今忙得很,也不想白白耗费时间,只想问你一句:阿爷几番去信叮嘱你勿牵涉夺嫡事,我们博陵崔氏二房只忠于圣人,你为何却应了崔泌的招揽,投效了魏王?”
他的问题太过直接,崔游的表情险些便变了色。他这嫡幼弟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话之间不会给人留什么余地。不过,他却不知道,素来只挂念书画之道的崔渊,如今为何关心起了家族前途。而且,家中长辈们都未出口责问什么,他却径直丢出了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于是,刹那间,崔游神思千回百转,隐晦地看了崔澄一眼。
家中兄弟们都知道,崔渊的才智可称得上绝无仅有,崔敦一直存着引他入仕庇佑家族的心思。只是,嫡长兄毕竟是嫡长。于礼法而言,崔澄是未来的一族之长,又是否容得下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夺了这个位置的幼弟?不错,崔家看起来其乐融融,兄友弟恭。但有时候,或许就缺这么一眼,就缺这么一个契机而已。
这一眼落在崔澹、崔滔双目当中,两人都眯起眼,收起了事不关己之色;这一眼崔澄同样看得很清楚,心中所有的复杂不忍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一眼当然也逃不过崔敦、崔敛的两双利眼,崔敦并未勃然变色,崔敛却隐约到了暴怒的边缘。
“崔泌给庶兄许了什么?”崔渊侧了侧,挑眉浅笑“一条直上青云之路的仕途?七品、五品、三品,甚至于公侯爵位?又或者,侄儿侄女们未来的前途?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长?人心不足蛇吞象,莫过于此。”
听完这几句话之后,崔游本能地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岌岌可危。他迅起身,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对崔敦、崔敛道:“孩儿不敢!孩儿有自知之明,自是不敢肖想什么位极人臣、族长之位!只是,魏王素有威望,确实比太子更有明君之相!如今太子亦不过是穷途末路而已!咱们博陵崔氏二房若欲更上一层,怎么能袖手旁观?!他日若魏王登上大位,我们岂不是会被安平房压上一头?!”
崔敦垂凝视着他,忽地笑了起来:“子谦,将你放出去,果然把你的心也养大了。”
崔游浑身一僵,猛地抬起:“阿爷!是孩儿错了!孩儿不该不听阿爷所言,与崔泌虚与委蛇!”他满面悔恨,嚎啕大哭,一双眼里透着真切的惊恐,更有隐晦的野心与不满。
崔敛冷哼了一声:“你确实错了,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崔敦立了起来,和缓道:“赶了两个月的路,想来你也累了,就好好在家中歇息一段时日罢。至于大考迁转之事,自有我替你做主。”顿了顿,他淡淡地道:“魏王又如何?也管不得咱们家的家务事。”
崔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大哭。崔澄、崔澹、崔滔皆一言不地走了出去,崔渊行了个叉手礼,却道:“人人都休沐,偏我却忙得很,成日都不得空闲。阿爷、叔父,晚上再回来与你们说些有趣的事。”
不知是不是心虚,崔游的哭声不明显地停了停,而后更响了几分。崔敦听着觉得有些烦躁,便令部曲将他带回院子里去,吩咐道:“若无我的准许,他们一家子都不得出门。”人不能出门,奴婢不能出门,任何消息当然也不能传出去。
崔敛看着这庶出侄儿仿佛垮下去一般的背影,忽然道:“交给贵主罢。”
“”崔敦按了按疼痛的眉心“且先留几日,将明面上的事都做好了。”三郎夫妇二人自然都不能留在京中,免得遗祸无穷。只是那几个孩子,毕竟也是崔家的血脉,却不知该如何安排是好。
崔敛叹了口气,知道兄长心中的结,也不欲再多言。血脉亲情,不是那么容易能割舍的。
却说另一头,小郑氏和李氏将院子收拾好,也不过用了一个时辰左右。毕竟日日都有人打扫,剩下的也只需将他们从兖州带回的家什摆设归置好罢了。有小郑氏在一旁看着,李氏从箱笼里挑了又挑,好容易才取出些合适的物件拿出来摆着,也不敢露出太多的行迹。而后,她又吩咐贴身侍婢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土仪,笑盈盈地给了小郑氏身边的婢女:“不过是些从兖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大嫂且收着顽一顽就是了。”
小郑氏扫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千里迢迢,还带了这么多物件回来,你真是有心了。这些是给阿家、弟妹的罢,看起来怪沉的,怎么不让那些粗使仆婢抱着?”
“大嫂说笑了,送给阿家、二嫂、四弟妹的礼,哪能经那些粗鄙人的手?”李氏嗔道。她生得娇弱,与素来丰腴雍容的大唐美人们全然不同,加之善于伪装,一向不得郑夫人、真定长公主喜欢。小郑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也都不将她放在眼中。不过,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个能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