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四先到,他一进吊脚楼,就极少出门,整天站在栏杆上编织篾缆,编得极认真,那扣住篾片的手指,似有千钧之力,仿佛再稍一用劲,便能把手上的篾片捏得粉碎。而篾缆垂在水里,无声地摆动着,宛若他的沉默,激不起一丝波浪。
半边街人就疑惑,不知黑四织这些篾缆何用,因为雄河上的战争越来越激烈,扎木排放洪江已不可能。
营长仍然带着翠姑,他再没了先前的风采,黑胡子遮挡着一脸的憔悴,只有铜烟斗依旧,缕缕蓝烟缥缈着虚无。他常带着翠姑上街后的落霞坡,默读弈贤的碑文。夕阳便把他们的影子揉得又瘦又长,贴到青青的草色里。
“这是一块多么圣洁的风水宝地!”
营长抬起头来,瞟瞟左右的青龙白虎,而后把目光落到那蜿蜿蜒蜒、流烟淌霞的雄河里,再不愿收回。“怪不得父亲生前多次提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尸骨埋到这落霞坡上。只可惜,他老人家没这样的福分。唉……”
翠姑没吱声,她的眼睛里也映着那条异彩纷呈的雄河,以及雄河边上那肃穆的吊脚楼。
吊脚楼的主人已把最后一根篾缆编就,从水里抽回到栏杆里面,再团成捆,放到楼道上,那里已码起几堆篾缆了。
这天晚上,雄河里的圆月最清最亮,吊脚楼的影子投在河水里,几分朦胧和虚幻。黑四走出吊脚楼,脚步叩响半边街的青色石板。
当黑四走近榆树,营长已经先到了,一旁还有翠姑,她怀里抱着那个红漆木盒。
营长把木盒从翠姑手上接了过来,轻轻放到石桌上,再打开,拿出黑将,摆到黑四门下。稍停,营长说道:“这副檀木棋,家父曾拿到国际大赛上夺过冠军。他老人家交代过,谁若能拿着这副棋战胜我们父子,这副棋就交给谁。现在我终于明白,老人家原是有心要把它交还它最初的主人。”
黑四没说话,坐到了石凳上。
也许是有翠姑站在一旁,营长的思路竟然极其顺畅,过关斩将,直逼至黑四的城门下。黑四的神色却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他的感觉,棋弈得极勉强、滞涩。营长弄不清这是什么缘由,瞟了黑四一眼,而后低了头,调动起全部的兵力,长驱直入,直捣黑四的帝都。
黑四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意念总集中不到棋盘上,他的脸色枯叶一般暗淡,腮边那条形疤痕在月色下闪着一种古怪的光。
好一阵,黑四的注意力才又回到棋局里,他将黑将挪离士角,“嘣”一声扣到中桥的相位上。
这一声好闷!
营长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黑四这一着,不但化解了营长苦心经营的全部攻势,连再走和棋的余地也荡然无存。
但很快营长就释然了,这其实早就是他预料中的结局。他把石桌上的棋子一颗颗拣进红漆木盒,盖好,双手递向黑四。
黑四却依然凝望着石桌,没有伸手,良久,他才站起身,对营长说:“我们之间真正的对弈,恐怕不是在这石桌之上。”
说完,黑四把目光移到翠姑身上,翠姑浴着皎洁的月华,静如处子。
黑四转身,离开石桌,隐进那绰约的吊脚楼。
第二天,黑四和营长同时离开了半边街,黑四还带走了吊脚楼上那几堆篾缆。
不久,半边街就风闻洪江又打了一次大仗,洪江城的防守本来固若金汤,但还是被解放军的队伍架起云梯,强行攻了上去。
那云梯据说都是篾缆扎成的。
这消息数日后就被雄河上的一只木船所证实。这木船是从雄河下游驶上来的,船上有两个死人,一个活人。
死人是营长和翠姑,活人是黑四。
那晚,当解放军的队伍登上城墙时,营长就知道只有撤退一条路了。他想起了那红漆木盒,便回到卧室,他要把盒子从保险箱里拿出来,好让它尽快回到它原来的主人手里。可盒子已经不在,翠姑也不见了踪影,营长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赶紧跑到城墙上,果然见翠姑抱着一样东西,向一个刚从云梯上翻过来的汉子奔去。营长看得真切,那便是身着解放军军装、名震雄河两岸的黑四。完璧归赵,这当然是营长父亲的遗愿,翠姑是深谙其理的。然而,营长心中此时却滋生起浓重的悲凉和惆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于郁闷、凝滞的胸腔。他开了枪,并在翠姑倒下的时候,把冒烟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黑四把营长和翠姑合葬于落霞坡上,那装着檀香木棋的方盒,也放进了棺椁。旁边,是颇受弈人称道的一代弈雄花龙。
黑四为营长和翠姑抔上最后一杯黄土,深深鞠一躬,缓缓走下落霞坡。夕阳顷刻消逝,天空暗淡下来,只有黑四腮边那条疤痕,如秋叶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