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水中的人就在呼喊救命,水被扑打得扑通扑通响。钥匙肯定在人身上,把人救上来,拿了钥匙再开柜子也不迟。黑三复又跳入水中,一下子拖上来两个。钥匙却并不在这两人身上。但另一个却不知去向。莫非这么快就喂了大鱼?黑三一双眼睛在幽黑的河面上睃着。忽然现河里的船轻轻晃了一下。黑三心想,那死鬼一定就搁在船底。于是一个鹞鹰舒翅,扑入水中。
那家伙果然秤砣一般,在船底的深水里浸着。黑暗中,黑三那被冷水浸泡得十分明亮的双眼,还清楚地望见那支唢呐,仍然插在那死鬼的嘴上,且一双手很规则地把唢呐握着,手指似按着音孔,一副神气活现的吹奏的姿势。黑三当然没工夫欣赏,拽着那家伙的双手就往回拖。上得岸来,那家伙的滑稽样仍然未改。黑三就好笑,这死鬼小命可以不要,但这唢呐就不可不吹。黑三正觉得有趣,就瞧见那唢呐下面,还撩着一样东西,正是一枚钥匙。黑三毫不犹豫,伸了手,就去扯那钥匙。
这一扯不打紧,竟将那死鬼也扯起来,他坐佛般盘踞于地。几乎是同时,那唢呐陡地喷出一段响亮,把沉沉的夜色喷得一晃一晃的。就是贺郎歌的一段主旋律,最高亢,也最悠扬。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黑三的手早已松开,忙后退至船上。心下虚脱,嘴上却还要凶悍。且一边从身上搜出那把锃亮的鲤鱼刀,往船舷上捅去,以示刚强。那人却仍然端坐在沙地上,这时已停止吹奏,慢慢将那唢呐从嘴巴上取下来。这回黑三更诧异了,嘴巴张开着,眼睛鼓得溜圆,半天了还定格着。这下子,黑三完全看清了,一屁股跌在船上,一半是惊,一半是惧。
那是一个狭长的脑袋。
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自洪水码头上的水面消失了的狭长脑袋。
狭长脑袋一声不吱,站起身,向船上走过来,用唢呐上撩着的钥匙去开柜子。柜盖一掀开,黑三又吓一跳。这哪是什么聘礼,分明是一柜子的长枪和短枪,油黑亮,寒气逼人。狭长脑袋无声地阴阴一笑,复盖上柜盖,锁住,一仄身,拔出黑三戳在船舷上的鲤鱼刀,先放手上掂了掂,一抬臂,嚓一声往船底捅去,再捏紧刀把,用力一旋,那船底就刮出一个茶杯大小的洞。便见那幽白幽白的水,一股一股自洞口朝上直冒。而船就渐渐往水底沉将下去,连同那个装着长枪短枪的柜子。
翌日,是七爷的清匪军正式挂牌成立的日子,七爷请来了宝庆城里的日本头目,和半边街的大小乡绅,要在墨香园设晏庆贺。连黑三也浮了头,去给七爷杀猪。七爷还向黑三露了层意思,如果黑三日后愿意招拢他的排帮人马,加入七爷的清匪军,那七爷会拿副司令的交椅给他黑三坐。半边街的人也说,黑三就是奔着这层意思去给七爷杀猪的。
黑三来给七爷杀猪,拿的就是那把鲤鱼刀。未进墨香园,就闻见唢呐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一声缓的,响得非常热闹。唢呐匠就坐在正厅侧面,把个狭长的腮帮,鼓得胀鼓鼓的,吹奏得极专注。黑三进墨香园后,他就换了一支曲子,奏起贺郎歌来。一支曲子从头至尾,他的腮帮子没瘪一下,那声音找不出丁点断裂,仿佛一口气吹成的。曲子抑扬顿挫,高潮处,整个半边街都震动了,好似千军万马一齐奔跑着、嘶鸣着,悲壮而激烈。这千军万马当然都是从唢呐匠那圆圆的喇叭里奔驰出来的。七爷于是非常满意,觉得这大大壮了他的声威。
就要杀猪了。
那壮猪足足五百余斤。但见黑三口里衔了鲤鱼刀,双手将猪耳朵揪住,而后朝背后用力扯着猪尾巴的汉子点点头,一用力,就把壮猪拽离地面,揿到了凳子上。再腾出一只手,取下口中鲤鱼刀,问七爷是要“迅”,还是要“响”?七爷曰,要响,因为响,便能热闹场面。黑三得了七爷的话,这才将刀尖缓着往猪身戳去。壮猪就老不断气,厉厉地叫了好一阵,仿佛要和唢呐声争个高低。直到殷红的血液哗哗哗泻了半天,泻得差不多了,叫声才渐渐小下去。把断气的壮猪拖到两个脚盆上,淋了开水,在猪脚上割了个口子,用铁棍从口子里捅进去,捅通了猪身上的气路,黑三这才伏身下去,用嘴对着口子,给猪吹气。这样猪吹胀了,毛才刮得干净。黑三杀猪,一向以力气足、猪吹得特别胀、毛去得很干净,为人所称道。
可这天,黑三耳朵里装满了正厅里洒过来的唢呐声,心思总集中不到肺部,感觉到中气不足似的。吹了半天,那壮猪总鼓胀不起来。是这头猪太大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旁边围观的人都疑惑。因为他们知道,黑三杀猪,从来都只要下就能把猪吹胀的。也许是黑三在落叶渡的水底,浸泡了那么多年,把身上的气力浸泡得所剩无几了吧。
其时,正厅里的唢呐声陡然间停止了。正是那千军万马奔腾呐喊最激昂慷慨之处,整个墨香园骤然静息下来。唯有街外雄河的风拂至,将屋背上枯黄的落叶轻轻揭起,旋又弃之而去。
“让我来试试吧。”
那唢呐匠一摆狭长的脑袋,拿着唢呐走过来,对黑三说道。
一旁的众人都在疑惑,你唢呐匠吹唢呐是角色,在行,吹这猪脚,就未必比黑三强吧!
却不料,这黑三竟然乖乖放下猪脚,起身,站到了一边。
“不过我有个条件。”
唢呐匠把唢呐递给黑三,拾起猪旁边的鲤鱼刀把玩着。“你得答应拿这把鲤鱼刀,替我杀一头猪,并把猪头割下来,我有用。”
“那好说。”
黑三满口答应。
“够朋友!”
唢呐匠一拍黑三的肩膀,弯腰,扯过猪脚,鼓起腮帮就吹。也怪,唢呐匠似乎不用什么劲,连气都不换,一会儿那壮猪就鼓胀起来,且胀得非常圆满。
众人甚觉有趣,想不到这唢呐匠还真的气足一筹。
“其实我祖上都是屠户,我也杀过好几年猪,还杀过洋猪。”
唢呐匠直起腰,接过黑三递过来的唢呐,“不过祖上有个规矩,要当屠户,得同时学会吹唢呐。杀猪可办喜事,也可办丧事;吹唢呐可贺喜,也可送葬。”
众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不知唢呐匠说的是真话,还是在调侃。只有黑三把着鲤鱼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会心地点了一下头。
只有七爷脸上涂着猪肝,暗怪唢呐匠在他的喜庆日说不吉利的话。
那唢呐声又响了起来,激越了半边街,激越了街外深邃的雄河。
当晚,月黑天高,雄河上的落叶渡倾刻间响起惨烈的枪声。七爷宴请的日本人再也回不了宝庆城,统统葬身于雄河墨黑的水底。而第二天,墨香园当街的槽门上,也挂了一个脑袋。没人敢去细看,不知是哪个冤枉鬼的脑袋。到了黄昏,如血残阳喷红半边街,才有大胆者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竟是七爷的脑袋。
没有谁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刀,能割下七爷的脑袋。半边街稍上点年纪的人,都亲眼目睹过当年清朝刽子手砍七爷脖子的场面。
可半边街的人又恍然悟起,头天黑三替七爷杀猪时,黑三那把锃亮锃亮的鲤鱼刀,还有狭长脑袋的唢呐匠所说的那番阴阳怪气的话。
隔夜,半边街有人见一队人马耀武扬威自街口走了过去,队汉子的腰间晃着一样东西,在月辉下闪着清幽清幽的寒光,很映眼。
半边街的人打赌,那一定是黑三那把鲤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