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寂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是怎么结束的。
他骂了她么?是不是剜心勾肠似的说了许多难听的伤人的话,才能略抵难堪失望?回神时贝云瑚已不见踪影,喉咙嘶哑疼痛,眼角干涩,狂哭狂笑用尽体力,似又经历一次破境的耗竭与艰辛。
小燕儿说得没错,十年过去了,他却半点儿也没长大。
丑丫头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选择断然离去的么?他双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里无有烛照,只一物回映着星月辉芒,在怀襟内散澹澹金光。
这名为“指掌江山”
的蛾眉刺原有一对,兄长赠他一柄,丑丫头搜刮了去,离开前又悄悄放回他房里;兜兜转转了大半圈,终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
贝云瑚等他闹够了脾气,才平静地说。
“还不了‘龙雀眼’,这门亲不能不认,就算命不久长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越浦沉家。
峰级高手的“分光化影”
之能,令独孤寂在两个时辰内赶到越浦,城楼关隘直若无物,到得沉家的豪邸也才刚过戌时。
这片园林相较于独孤寂的记忆,至少扩大了一倍有余。
做为率先押注兄长的东海豪商代表,沉家在独孤氏逐鹿天下的家过程中,还是捞了不少好处的。
沉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无武功的普通人来说,其生命之强韧,委实教人敬佩。
独孤寂小时候经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儿,兄长和萧先生来讨军资时,宁可忘带鱼鳞图簿、粮饷清册,决计不会忘记带上他。
老人三子死于前朝,那会儿老四沉季年怕还在上一世里未及投胎,沉太公一见白胖壮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离谱的数儿都能答应下来,想方设法张罗。
后来独孤寂才听人说:沉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愿意立下血誓书,约定将来由他继承沉氏的家业,连萧先生都动了心,只兄长不知何故,坚持不允。
要是缔结盟誓,真让十七爷改了沉姓,估计后头营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没央土任氏什么事了。
二哥继位后,起用任逐桑为相,政商合流,实力大增,以沉太公为的旧东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沉家尤其受到抑制,沉太公扩建园林逐声色之娱,兴许也是“无所用心”
的表态。
独孤弋拒绝沉太公的提议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沉太公以为是小十七带喜,亦疼爱有加。
严格说来,十七爷和沉少永——沉季年的字,独孤寂小时候管他叫“鼻涕虫”——算是一起长大的,但他俩的童年均十分短暂,独孤寂十三岁便随兄长上阵杀敌,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沉季年十四岁娶妻,十六圆房,完全反映了沉太公在“沉家无后”
一事上的恐惧。
丑丫头嫁入沉家作续弦,肯定不是给老人暖床的,该是鼻涕虫死了老婆。
十七爷被软禁的第三年,有人辗转送来了一盒糕。
他是意图谋反的逆臣,诛十族都不过份,禁军出身受牵连的没一万也有八九千了,谁还敢给他送东西来?可十七爷一看就知是谁送的。
舟子桥畔王雀家饼铺,在食不厌精、穷奢极欲的越城浦,撑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饼铺子,豪门富户不屑一顾,独孤寂和沉季年之所以会一偷再偷,除了独孤寂觉得好玩,也因为店里有个漂亮的小姊姊。
盒里的饼子全是沉季年爱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愿的沉家小公子总是负责偷,而十七是负责偷看,两人联手作桉经年,沉季年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净拣自己喜欢的下手。
独孤寂记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纷飞,送饼的人顶着风雪走了,免被四周监视的缇骑拿下审问。
他就着炭火粗茶,独个儿把整盒饼吃了,边吃边笑,眼泪直流。
“鼻涕虫……你他妈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干这种事,还不打断你的腿!”
沉太公毫无疑问是一名狂热且豪胆的赌徒。
他在拥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仅只东海一道的独孤阀之间押注后者,庶之争里押注了庶出的兄长,要嘛全赢,要嘛全输。
事实证明:老人的眼光和运气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实造反死罪、仅以身免的罪人,没有什么可押注的,沉太公毫不犹豫便与他划清了界线,保住沉家。
沉季年与他,远远不如太公待他的亲,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绝,冒着受连累的偌大风险,给他送了盒糕来;若教太公知晓,九成会打断儿子的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