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领袖把气呼呼的侄子送了出去,走回来给画家检查绷带。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尽管可能有些冒犯,我也想问一问相似的问题。”
“用笔怎么打仗?”路德维希开玩笑道。
“您为什么要随着我们奔赴这样一场危险的战争呢?”泰伦斯认真地问,“您大可以留在塔斯马林州,那里有您的朋友和拥护者,有明亮的画室和最好的画具,绝对安全无忧。”
“是啊,那里有我的朋友……”画家说,目光飘向某个遥远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问:“您知道瓦尔克吗?”
泰伦斯想了想,说:“我听说过瓦尔克艺术家协会,您也是其中的一员。”
“的确如此。”路德维希抿了抿嘴,“罗拉夫人与昆蒂娜小姐创办了这个艺术家协会,用于纪念在冤狱中不幸牺牲的画家瓦尔克。他是个非常好的画家,也是个好人,充满了激情。因为画下了呼吁解放兽人、抨击蓄奴制度的画作,保留它们并承认自己画了它们,他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泰伦斯沉默半晌,说:“等我能回到塔斯马林州的时候,我要去祭拜瓦克尔先生。”
“昆蒂娜与其他人正在尽力重绘和还原那些被烧掉的画作,等我们能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看到展出了吧。”路德维希苍白地笑了笑,又目光飘远了,“我与瓦尔克曾是朋友,曾与他一起参与了野性呼唤画展。只是当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属于烧掉全部画作的那部分人。”
不同于瓦尔克,路德维希生于富贵之家。
他是家中的小儿子,家族放任他“离经叛道”,与不得体的人混在一起涂鸦。但希瑞尔将军将到达瑞贝湖的消息一传开,家族第一次严厉地警告了他。烧掉图画,与拒绝这么做的人断开联系,呆在家中安分守己——路德维希曾抗争过这些命令,然而没用,到最后只能妥协。当画家这事开始就没遇到什么阻力,因此他依然依赖着家里,一旦家族掉过头来阻止他,路德维希完全无能为力。
路德维希被关了几周的紧闭,等他出来,得到的便是瓦尔克的死讯。
他根本无法面对他的朋友们。
“这不是你的错。”泰伦斯宽慰道,“你没有办法。”
“的确。”路德维希苦笑道,“可是……”
家族逼迫他烧掉了画,将他软禁起来,让他无法与朋友们同甘共苦……如果这样告诉自己的话,的确会变得轻松许多。可是路德维希是个敏感的艺术家,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想法。
路德维希被逼迫着烧掉了画,不必自己选择放弃坚持,难道他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吗?
路德维希被家族庇护着软禁在家里,可以当一个对仆人家人大发脾气的小少爷,而不是在黑暗的牢房中遭受折磨,难道他没有因此感到庆幸吗?
路德维希无从挣扎,因此既不用在负罪感中对不公正的暴行保持缄默,也不用奋勇一搏以至于失去性命。事后去为那些友人们扫墓,看着那些宁为玉碎者的墓碑的时候,难道他没有感到一丝解脱?
他有。
离经叛道、潇洒勇敢的路德维希小少爷,发现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他既不能指责保护了他的家族,也无法面对那些活下来的朋友。路德维希选择了自我放逐,报名加入了兽人革命军的队伍。
“这依然不是你的错。”泰伦斯说,“没人该为活下来愧疚。”
“谢谢,说出来好多了。”路德维希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不过,虽然报名的目的不怎么纯粹,但事到如今,我很荣幸能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
事情已经改变了。
习惯了昂贵画具、画室的小少爷,在颠沛流离的随军奔走中,开始学着用炭笔乃至石子在墙面和地面上作画;擅长勾画华美画面的路德维希,在亲眼目睹诸多震撼人心的现实之后,迅速抛却了华而不实的脂粉气。鲜艳醒目的色彩保留下来,锐利的线条提取出来,化作最能抓住神韵、最夺人眼球的速写。在他笔下,凌厉辛辣的幽默感中,藏着振聋发聩的呐喊。
路德维希质疑,他询问,寻求讨论。
他也得到了。
关于蓄奴的讨论慢慢兴起,慢慢逐渐趋向于中性化。画作中的质疑与询问,唤起了读者的思考与陆陆续续的各种回答。帝国上层终于意识到不对,开始禁止报社印刷现场留下的图画。然而“兽人不知名画家”的画作已经打出了名声,知名禁书这种东西从来在私底下传播得更加火热——发现画作的人会悄悄临摹记录,有人专门出钱收购这些小画,装订成册偷偷贩卖传播。
开始的收购者中有地下城间谍当托,等发现这门生意的确有利可图,其他人也开始动起了手。
在帝国军方势力不够强的角落,这等低俗小画册在到处传播,假借兽人佚名画家之名创作的厕所读物如雨后春笋。而事实上,路德维希画集的影响力远比当代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深远,半个多世纪,它被誉为“拯救了无数人的涂鸦”,一本真品画册被炒到了一个相当夸张的价格,比同期大受上流社会赞美的油画更加昂贵。
那都是后话,在此时此刻,对路德维希本人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与价值。
那拯救了他自己。
将目光移动到如今的塔斯马林州,瓦尔克艺术家协会一样正在蓬勃生长。罗拉夫人依然是它的赞助人,瓦尔克生前至交昆蒂娜是这一协会的主席。除了复原那些被烧掉的画作以外,这个协会还在做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