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在陈操之这里获知大乘佛教所谓的永恒不变的最高真理和万物之本体“真如”之奇论,当时便说去会稽请谢安出山时顺便要访栖光寺,与支愍度老和尚辩难,必让老和尚瞠目结舌、佩服不已,现在支愍度派侍者来请陈操之去相见,自然是因为郗超在支愍度面前提到了陈操之的缘故,不然的话,支愍度又哪里知道钱唐有个陈操之!陈操之看了支愍度的书贴,就是邀他去栖光寺一晤,便问:“郗参军是否已离开会稽?”侍者灵佑一愣,答道:“灵佑不知郗参军有没有离开会稽,郗参军来栖光寺与吾师论佛法是上月二十一日。”陈操之道:“烦侍者转禀支愍度大师,家母身体欠安,操之暂不能前去拜见大师,日后一定当面向大师告罪。”便去书房写了封回贴让侍者带回去。陈母李氏听说来了栖光寺的名僧,赶紧来见,东晋时的栖光寺可比明圣湖畔的灵隐寺名气大得多,陈母李氏得知是栖光寺的方丈支愍度大师来请陈操之去相见,当即命陈操之前去。母命难违,可陈操之又实在不放心离开母亲身边,怎么也得等扬州名医杨泉来为母亲诊治过后、确定母亲身体无大恙,他才可以去会稽,但母亲认为支愍度大师相召,不去的话那就是罪过,这让陈操之很是为难,眼望侍者灵佑求助。侍者灵佑也瞧出陈母李氏身体欠佳,面色萎黄、唇鼻微现紫色,这是心疾的症状,便请陈操之借一步说话,说道:“陈檀越,吾师精通佛法,亦擅岐黄之道,陈檀越未曾耳闻吗?”陈操之心下一喜,古代高僧多有精于医道的,这也是为众生拔除苦难的最便捷之径,便道:“惭愧,我竟不知,那我便随侍者去拜见大师,恳请大师来为我母亲诊治。”侍者灵佑道:“吾师今年六十有七,身手矫健不逊于少年人,常常入东山从谢安石游,竟日清谈,了无倦色,但上门为人治病之事尚未有过,求医者都要亲到寺中。”陈操之道:“家母气虚心促,坐不得车,行不得远路,这真是为难。”侍者灵佑道:“灵佑此来,吾师叮嘱务必要请到陈檀越去栖光寺,看来吾师甚是看重陈檀越,若陈檀越好言相求,吾师想必也是会破例来此为令堂治病的。”陈操之当即决定,即刻动身去会稽栖光寺,叮嘱小婵好生照看他母亲,他五日内必然回来。翩若惊鸿相传汉明帝刘庄夜梦丈二金身、头悬白光的神人自西面天空飞来,不知主何吉凶,乃大集群臣释梦,得知梦中神人是西方的大圣人——佛陀,汉明帝便遣蔡谙等一十八人往天竺求法,于是便有摄摩腾和竺法兰不远万里、甘涉流沙来到中土弘法,也就有了中土第一座佛寺——洛阳白马寺。中天竺高僧竺法兰为天竺学者之师,博闻强记,能口诵经文百万言,竺法兰在白马寺圆寂时留下谶语,一旦中原大乱,沙门修持者可前往“二火一刀”之地避兵火之灾、弘扬佛法。西晋八王之乱,洛阳佛寺损毁殆尽,僧众四散,白马寺有一僧人翻检经卷时发现了竺法兰的遗言,便说“二火一刀”乃是一个“剡”字,此事在僧众中传扬开来,便有数位高僧率弟子南下来到会稽郡剡县驻锡集结,支愍度也是南渡高僧,剡县佛寺都是那个时期修建的,其中著名的佛寺有隐岳寺、元化寺和栖光寺,栖光寺就在剡县东南沃州山下。陈操之带着来震和荆奴乘牛车出发,栖光寺行者灵佑却是步行,陈操之并不知道栖光寺在剡县,只以为是在会稽山阴县一带,此去不过一百四十里,当他得知栖光寺是在剡东时,不禁蹙眉道:“钱唐去剡县和去吴郡路程相差不远啊,五日内如何能够来回?”行者灵佑道:“陈檀越不必担心路途遥远,吾师吩咐过了,若请到陈檀越,就到会稽东山谢安石别墅,本月二十日之前,吾师都在谢氏别墅。”陈操之问:“不知谢氏别墅距此有多少路程?”行者灵佑侍奉名僧支愍度多年,言谈不俗,说道:“谢氏别墅在上虞县境西南,与山阴县接壤处,东山中、剡溪畔,距此近两百里。”陈操之点点头,心道:“两百里来回,五天时间虽然紧迫,但早起晚歇也能赶回来。”便安心赶路,听车轮辘辘,又想:“原来谢氏别墅是在上虞县境内,无怪乎祝英亭会应邀参加东山雅集,不知祝英台还会不会弁巾与会?祝氏兄弟——不对,是祝氏姊弟,祝氏姊弟才华出众,应不在谢氏子弟之下——”赶车的来震这时说了一句:“小郎君应该还能赶上东山谢氏别墅的雅集吧。”行者灵佑道:“吾师正是去参加东山雅集的,前后三日,要到十九日方散。”来震道:“今日是十六,还来得及。”陈操之道:“我是请支愍度大师为我母亲治病的,无暇参加丝竹雅集。”话虽如此说,心里还是觉得很遗憾,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疑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想明白,但究竟是件什么事,却又想不清楚,有时好像想到点苗头了,再深想时,却又茫无头绪,好比雾里寻芳探幽,一阵风来,雾气变幻,眼前景致就变了,陈操之一向思路清晰、长于思辩,这样混沌难明的感觉还真是少有——夏至已过,昼长夜短,正好赶路,天完全黑下来时,陈操之四人赶到了余暨县,歇息一夜,次日一早重新上路,过山阴县,古鉴湖水泊处处,与吴郡同为江南水乡,峰峦之秀更胜吴郡——王羲之游会稽,留诗云:“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王献之游会稽,说道:“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顾恺之从山阴还吴郡,人问山川之美,答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蒸霞蔚。”陈操之虽然挂念着母亲的身体,心情抑郁,但从山阴道上过,见山川如画,也不觉心怀一畅。行者灵佑遥指兰渚山,说道:“陈檀越,那便是六年前兰亭雅集之处。”陈操之远望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追想永和九年的那次兰亭盛会,当时谢安、孙绰等名流都曾与会,行修禊之礼、饮酒赋诗,后来王羲之汇集各人的诗文编成集子,并写了一篇序,这就是著名的《兰亭集序》,王羲之乘着酒兴方酣之际,用蚕茧纸、鼠须笔疾书此序,通篇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复重者,皆变化不一,精美绝伦。陈操之默诵《兰亭集序》,心想:“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王羲之虽然旷达,对待死生与寿夭也是无法释怀的。”这日赶路直至夜里戌时,到达上虞县城东郊小镇东关,行者灵佑言道:“东关距东山谢氏别墅只有二十里,明日上午可到。”五月十八一早,陈操之沐浴更衣,头戴黑漆轻纱小冠,冠带轻勒颌下,身穿细葛单襦,宽袍大袖,丰神俊朗,走过东关小镇的街巷,引人注目。辰时三刻,陈操之一行来到剡溪左岸,前面便是林木葱笼的东山,山峦起伏,方圆数十里,连带绕山而过的剡溪,这一带都是谢氏别墅的领地。山脚下有别墅大门,好似寺院的山门,两边有几排木屋,有庄客看护,行者灵佑道明来意,便有一名庄客带路,领着行者灵佑和陈操之进入别墅。走过百余级宽大的石阶,数株高大的龙爪松夭矫迎客,这里地势又相对平坦,前行数十丈,便有一溜红泥短墙,围着一个小庄园,庄客进去不一会,就出来一个谢氏庄园的典计,朝陈操之一望,便满脸堆笑道:“这位便是钱唐陈郎君,度公昨日启程去了钱唐,陈郎君路上没遇到吗?”陈操之一愣,度公便是支愍度,只是如何去了钱唐?行者灵佑忙问究竟,典计道:“度公得知陈郎君的令堂有疾,昨日便由我家遏郎君相陪,前往钱唐为陈郎君令堂诊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