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皇宫内苑的广玉兰树下,皇帝听完夏槿之的陈词,却只是淡淡地笑了,道:“四弟,看来你今日入宫,是专程替阿凤做说客的。”
夏槿之道:“是。皇兄,臣弟明白,您从小就最疼五弟,又怜惜他年幼失恃,样样都想给他最好的。他的嫡妻,您心中自然也早有合宜的人选。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臣弟放肆问一句,您怎么知道您给他的好,对他而言,就是真的好呢?”
他说毕,仰观天颜,见圣容并无愠色,方才敢续了下去,道:“五弟从小就坚强、懂事,不让您操心。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记得小时候,臣弟和五弟常常在御花园里下棋读书,每当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母妃就会出来找臣弟回家用晚膳。五弟虽然没有说过什么,可是臣弟能看得出来,他是羡慕臣弟的。
“皇兄,您是最好的兄长。这么多年来,您兄代父职,对五弟的用心和付出,没有人能不钦佩。可是,您那么疼爱五弟,为什么不能允许他拥有人世间最平凡的温情呢?”
皇帝只道:“苏氏不是合宜的楚王妃人选。”
夏槿之道:“皇兄,也许对您来说,接受一个身份不够相衬的楚王嫡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与失去五弟相比呢?”
皇帝着意看他,问:“四弟,你这是何意?”
夏槿之起身而拜,道:“皇兄,五弟是您一手带大的,您远比臣弟更了解他。儿女私情,说到底,不过是小节罢了。而且苏氏出身侯门,世代忠良,作为亲王嫡妃,也算不得太过分。投鼠忌器,请您三思。”
皇帝沉吟良久,却问:“四弟,朕想问你一句话,你认为阿凤和贤儿,谁更适合成为储君?”
夏槿之大惊,道:“皇兄!”
他努力斟酌着语言,再拜,道:“皇兄,我大殷一向是嫡长子继承制,太子既是嫡又是长,生来即是嗣子,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储君。臣弟相信,五弟也从来没有过其他的念头。”
皇帝却是微微地笑了,道:“尧舜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们可以做到天下为公,让位于贤。四弟,朕今日和你说几句心里话。阿凤心思聪敏,又不失果敢,文才武功天分之高,贤儿远不能及。朕和你心里都很清楚,他有能力成为一代明主。而且,他还是朕的亲弟弟,是朕一手培养长大的孩子。于公于私,朕都不介意为他铺路,让他入主东宫。”
夏槿之心头大乱,一时分不清圣上之言究竟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踟蹰不知如何应答。
却听他不疾不徐地续道:“但是,诚如你所说,太子毕竟是嫡长子,又有皇后母族傅家的支持。傅家不只是钟鸣鼎食的四大世家之首,更有五代的忠臣良将,人才辈出。如果阿凤继位,得不到傅家一门的辅佐和诚心的效忠,实在是一桩憾事。
“阿凤和贤儿,就如同朕的左右手一般,朕的心中并无偏私。要扶持谁成为下一任的帝王,朕考虑的是江山社稷,是天下万民。如何能让大殷走得更远更强,如何能平稳地交接权力,不至引起朝堂上不必要的动乱乃至党争,这些才是朕心中最为在意的事。倘若想要易储,如何将阻力降到最低。四弟,只要你用心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就会明白朕为何在阿凤的婚事上如此固执。
“阿凤的嫡妃人选,不仅仅在于儿女私情,朕的心中,也有一盘棋啊。而一旦听任他的意思,册立苏氏为嫡妃,这盘棋也就早早成了死局。可惜,他不理解朕的苦心。”
夏槿之早已是战战兢兢、汗透衣衫,听他言毕,方才拜道:“皇兄,谢谢您愿意推心置腹地与臣弟说这么多,皇兄的用心,臣弟都明白了。对于天下,您是圣君,一片公心为民。对于五弟,您更是用心良苦,处处为他设想周到。天下苍生有您这样的君主,是天下苍生之福;五弟有您这样的兄长,亦是五弟之幸。皇兄心怀天下,对万千百姓和五弟的拳拳之心、切切之情,臣弟感动至深,也敬佩至深。”
待得夏槿之退下,陉旧迟疑良久,方才开口:“陛下,陛下爱惜楚王殿下,也爱惜太子殿下。但是,楚王殿下从无不臣之心,陛下是清楚的,何必贸然提出这个,若是引得朝堂动荡——”
皇帝却淡淡道:“槿之是个聪明人,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今天这番话,他不会让别人知道,但是,会透给凤兮。”
陉旧道:“陛下是想让楚王殿下知道?”
皇帝道:“朕想让他做出选择,也想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舍弃的究竟是什么。”
陉旧不免惊讶,他是天子近臣,又是忠直之辈,如此情状,不能不直言劝谏:“恕臣斗胆直言,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于偏爱楚王殿下了?”
皇帝却是微微地笑了,问他:“你替太子不平了?”
陉旧跪下谢罪,道:“臣不敢。”
皇帝道:“朕从前也以为,朕是一个好的兄长,如今想来,却也未必。朕自登上这个皇位,所做的一切,无不以江山为先。
“至于阿凤,偏爱朕不否认。他是朕的弟弟,但在朕的心中,却是下意识地将他当作朕的长子一般看待。也许因为他是朕第一个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他的文才武功,俱是朕精雕细琢而成。他的优秀,不仅让朕欣慰,更让朕惊喜。他完美地继承了朕的理念和思想,于朝堂之上,是最能体察朕心怀的人。
“朕一直将他视作朕最为杰出的作品。直到刚刚听到槿之的那些话,朕才发觉,朕犯了一个错误。朕考虑的似乎从来都不是他,朕期待他怎么样,大殷皇室需要他成长为什么模样,朕把太多不属于他的意愿投射到他身上。而他从小到大喜欢什么,有过什么情绪,有过什么遗憾,朕似乎从未认真地了解过。也许,他如今那样痴心于那个女子,不顾朕的反对也要立她为嫡妃,就是他这些年来对朕的一次叛逆吧。”
陉旧忙道:“陛下言重了。殿下入太子府的时候,陛下也只有十七岁,甚至还没有成家、没有成为父亲。陛下从来都很疼爱殿下,尽已所能地照顾殿下、教育殿下、对殿下好。殿下这么多年以来,也一直深深地敬爱与感激陛下。”
皇帝却摇了摇头:“朕要做一个好皇帝,就做不了一个完美的兄长,也做不了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朕不能将任何人的意愿置于江山之前,哪怕是最为爱惜之人。”
陉旧听至此处,方才恍然明白过来,“未必是个好兄长”是何意味,只以越王含糊透露圣意又是何用意,不禁感叹帝王心计深不可测。而一联想到前朝旧事,不禁顿时间寒意侵骨。
所谓天子,天下至尊,亦肩担天下。一切考量,俱以天下为重,至于他人,皆可利用与牺牲罢了。
皇帝似乎是微笑着,眸中却殊无笑色,慢慢道:“人皆道天子为世间至尊,却孰知高处不胜寒。朕这一生,又何尝没有很多遗憾?这就是生在帝王家。但是这一次,朕想让他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