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经常困扰我的问题,是当别人问我来自哪里,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来自县上?可是红山厂只是建在这个县,并不归当地管辖。来自市上?爸爸妈妈老家是大城市的,可是我从小到高中毕业在大城市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年。
“只有红山厂是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可是又有谁知道红山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一段如大雁南飞落霞消遁后的沉默。
没心计的雪精却来个刁钻的提问:“你爸妈呢,姐?看着你,你爸他没有玩完吧?”
“这可是公开的秘密,国家的厂,干部无论如何都不会玩完,也许恰恰相反。”
“爸也只是个小车间主任而已。”
“那么原住在这里的农民呢?他们过得怎样?”
“正要说呢!牛滚凼没几户农民。整个片区的农民也不多,而且因为保密工作,把其中地富反坏分子都迁走了。当年,红山厂的基建工程,多数是从山外公社派来的农民完成的。
“首先成分要好,其次身体合格,不分男女一律每月30元工资,每周五天半劳动,半天学习,另还有两个晚上开会学习。
“农民都以能参加三县建设为荣,个个埋头苦干。全是最重最累的任务,你们看沿途山上,崇山峻岭那些电杆线路,就全是他们肩扛手抬架设起来的!
“后来基建任务完成了要放他们走,又回生产队去挣工分,女的都哭了。
“可谁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镇上的职工下岗了,有人和家属夏天去附近农民的麦地里捡麦子,秋天去给他们打工割稻。
“最不堪的,有职工去偷农民家里喂猪的麸子,大爷发现了,听他说是偷去人吃,一声叹息,转身就离开了,让他拿走。
“集市上,农民卖菜时可怜这些发不下来工资的厂里人,把秤称旺点,或少收几毛钱,是经常的事。
“我们红山厂长大的家属娃聚会时,将刘禹锡的诗改头换面:牛滚凼边野草花,红山大厂夕阳斜。旧时职工堂前燕,飞入隔壁农民家。”
“姐姐,听了你说的,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叫曹妹的姐姐,对爷爷说她初中毕业后的工作生活,就像走马灯一样,转得喘不过来气……”
“妹妹,你才多大啊,你说很久以前的事?”
“嘻,那就是昨天吧!”
“用类似的比喻,红山人像坐的过山车……”
“不懂啥叫过山车?”
“过山车,心脏不好的人不能坐。这二三十年里,苦尽甘来,甘尽苦又来,忽上忽下,弹指一挥间。”
“姐姐,我和爷爷洞中打个盹,就是二三十年了。”
心想我这样说她相信么?同时又想我说打个盹,其实好累、好多事儿呀!
头低下去又抬起来,看见子君面如满月,眉若远山,眼若奔星,唇若含丹,风华翩翩却又透露出大智慧,那么端庄,又那么悲悯。
见己所言已被姐采信,“那么,”她又说,“我们往前走,遇到的便都是……”她想说便都是二三十年后的事?
“便都是……”子君学她的声音打断她。
她手中不知何时折了支蘸水的柳条,轻轻一扬,将几滴水珠洒在爷俩的脸上,令他们眨了眨眼睛。
就什么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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